第7章 第一部夏天的木8、9
沉闷的夏夜空气里，回荡着树枝间蝉的连续起伏的鸣叫。陈竺想憋住笑，嘴唇抿了好几下，但不幸没忍住。她甚至对刘旻杉的单纯和易戏弄难以置信，并向他胡诌这是女性间表达友情的一种方式。
刘旻杉不免有些尴尬。他回想了下方才，也是十分后悔。倒不是因为问题本身，事实上“你是同性恋吗”这个问题，如同“你是单身吗？”这个问题一样的冒犯程度，错就错在他愚蠢地会错了意。
陈竺看他不声不响地走着，不忍他继续纠结，随意扯开话题：“怎么不问问我和你妈聊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学习，诉苦，教育子女。”他习以为常地说，语气有些挖苦的味道，不知是挖苦别人还是挖苦自己。陈竺觉得这两种可能都不太好，于是故作轻松地说道，“她请我去参加你的生日会。”
“你答应了吗？”
“唔，姑且算是答应……”
刘旻杉并没有如她所预料的那样放平心态，反而脸上泄露出有意掩饰过的苦恼。
“其实没什么好去的。每年一次，联系感情，跟公司年会似的，正好错开时间。”他略带嘲讽地说，“我要做的就是陪他们走场、敬酒、表演节目，看虚伪的商业伙伴们献上祝福，或者是公司下属讨好陪笑。然后全程保持礼貌和高兴的样子，假得不行。”
陈竺知道他最后一句是在说他自己，但她找不到合适的话宽慰他。
“我不想你在那个场合，会让我感觉更不自在。”刘旻杉认真地说。他很少如此直接地表达他的感受，陈竺早在曲意逢迎的人际潜规则间学会了圆滑处世，对突然而至的真诚却一阵无措。
刘旻杉的这种曲折想法，对她而言是较为陌生、难以捉摸和共情的，因而她只得顺着他的话，尽管缺乏说服力。“本来没想去，我到时候看情况吧。你也知道高总的处世方式，强势、难拒绝……”
“让你为难了吗？那你去吧。”刘旻杉察觉到她的态度，“去吧，刚才我随便说着玩的。”
“我到时候看情况。”陈竺又重复了一遍。
又走了一会，陈竺突然问道：“你觉得我是个两面派吗？”
“怎么会？我们不是一伙儿的吗？”刘旻杉摇头。
你妈也是这么想的。陈竺把想说的这句话吞回去，轻叹出一口气。
刘旻杉望着路灯，“那你是怎么看我的？”陈竺抬头看向他，没听明白他的话。
刘旻杉以为她没听清，重复了一遍，“我说，你觉得我怎么样？”
如果是以前，有人问：诶陈竺，你觉得我怎么样？她一定说，挺好的啊。但这会觉得不是能随随便便敷衍过去的情况。
她故意道：“你先说说看，觉得我怎么样？”
“不能反问，不要回避问题。”刘旻杉举起手臂，做了个叉的姿势，“未答先反问是不礼貌行为。平时你不挺讲究的吗？”
这话说得刻薄。陈竺看了他一眼，尽管已经熟悉刘旻杉的性格，她还是想暴打他。
“呵，成。你要讲究是吧？”她轻拢头发，“不如我们来做个游戏。”
“游戏？”
“对，这个游戏的名字叫做……嗯……‘友情的巨轮’。曾经有一位伟大的人发明了这个游戏，游戏规则要求两个人轮流问对方一个问题，被问的一方必须回答……”
“那位伟大的人是谁？”刘旻杉打断了她的满嘴跑火车行为。
“这你就别问了，时间太久，无从考证。”
“只是想知道哪位伟大的人这么无聊。”他接着刚才的话，严谨地问，“如果被问的人就是不回答呢？”
“呃，那可不行。”陈竺摸着自己的下巴，“如果对方回答了你的问题，但是你耍赖……不行，这太赖皮了。小伙子，你的想法很危险啊，所以我要先问。我是不会做缺德事的，谁耍赖谁生孩子没屁｜眼。”
刘旻杉对他的认知又一次被刷新。“说什么呢？”他又羞又气又惊诧，切齿道，“又不是玩不起。”
“嗯。”陈竺稍一点头，“鉴于刚才我的‘不礼貌’行为——”她在“不礼貌”三字上咬得格外重。
“所以给你一个福利。我这个问题你也可以反问我，而且同样受规则限制，不能不回答。怎么样？”
“嗯，问吧。”刘旻杉显得兴致缺缺。
“问题就是，请问你对对方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请用三个词描述。”
“对对方的印象？”他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
“是第一印象。”陈竺望着他，自知他会对这个问题有兴趣。眼见着公交站台近了，刘旻杉快走一步横在她面前，模仿她的语气反问道，“哦，请问你对我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妈宝。”陈竺表情无辜。
刘旻杉长吸一口气，一声不吭地越过她大步向9号公寓的方向回去，越走越快。
“呜呜呜，我错了我错了，都说了是第一印象了！”陈竺自知套路过头了，赶紧转身追上他，双手拉住他的胳膊。
“陈竺，你真小气。”刘旻杉明白过来，狠狠地说。
“好了好了，谁让我第一次见你，是你和你妈一起，第二次也是……而且你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放心，我现在一点这个想法都没有，你是个追逐自由的小精灵。刘旻杉是个自由的小精灵。”
“你倒是会哄人。”刘旻杉听她变戏法一样说着车轱辘话，冷笑道，“现在到我说第一印象了。”
陈竺放开他的手臂，微笑着，“你随便说，生气算我输。”
刘旻杉站在路边，单手插兜，沉思了一会儿。仿若想到了什么，面上勾起笑意，“傲慢。”
陈竺的脑海中飘过三个问号。“我怎么傲慢了？哪里傲慢了？我难道不是卑躬屈膝、小心翼翼……”
“哎，你可说了不生气的。”
“我没生气，我只是……”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疑惑。”
“懒得和你解释。”刘旻杉睨了她一眼，“yourturn。”
“呵呵，冤冤相报何时了。”陈竺不免有点懊悔提了这个游戏，发明它的“伟人”确实很无聊，“帅气、可爱，行了吧？”换成装酷、幼稚才对。
她心里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游戏，接下来刘旻杉的话却着实出乎意料。他稍稍转过身来，说了“天才”两个字。
“哪……哪有……”陈竺抿住嘴唇，剩下那点怒气烟消云散，喜意爬上眉梢，“哪有什么天才啊。天才什么的……应该换成睿智、聪明这些词吧，哈哈……”
刘旻杉端详着她笑成一团花的脸，“想知道第三个词是什么吗？”
他后撤一步说：“假谦虚。”
人的下意识动作有些来自祖先敏锐的求生天性。如他所料，陈竺这回是真的想动手。
9
“傲慢”“天才”这几个词确实不符合在粤府记的陈竺，也不符合第一次去9号别墅的陈竺。但刘旻杉也没有说谎，事情要追溯到七年前，他刚上五年级的时候。
他当时坐在某位钢琴名师家的琴房的琴凳上。这位名师在洛城西乐圈太过出名，对未满级的业余学生，只愿意上多人课，且课时费极高。因为名师上课时趾高气扬的气焰，刘旻杉对他极为不待见，加之乐感不行，钢琴也学得马马虎虎。这位名师存心和他作对似的，有意点他试弹这节课新学的曲子——肖邦的《小狗圆舞曲》。这段舞掉诙谐活泼，原本是描写小狗飞速旋转追逐自己尾巴的样子，被他硬着头皮弹成了小狗半死不活的样子。老教师被气得直抚胸口，说他学了这么久视奏都学到狗肚子里了。
如果只是这样，这段插曲倒也于此就结束了。偏偏此时一个女孩子接了句“降d大调圆舞曲很难啊，他弹不好很正常呀”。这个女孩以前不在这边学琴，这节课突然加入他们的课堂，刘旻杉本以为她是个旁听的新手。名师见居然有人和自己抬杠，自然点了她试弹。女孩调了下琴凳，一出手就震惊了刘旻杉，不，是在场所有学员，这其中包括一位成年人——流畅的指尖技巧倾泻出的琴音在刘旻杉听来，和名师几乎无差。
名师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说她天赋不错，需要好好打磨。那个女孩脸上的笑容，和她在公交车站附近被夸“天才”时的表情一模一样，刻意的低调谦逊。她自然地做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陈竺，大家可以叫我竺子。钢琴八级，明年要考十级。从今天起就和大家一起上课啦。”
那节课结束后，刘旻杉在路边等司机来接，一辆造型别致的黑色轿车停在他面前，起初他没注意声音，被吓了一跳。他小小年纪已经在耳濡目染下具备一定眼力了，认出那是劳斯莱斯幻影。陈竺从后窗钻出头，问他要不要顺便送他回家。他连忙摇头，好在这时候自家司机来了，他急匆匆跳上车，甚至没感谢和道别。
回到家，刘旻杉窝在被窝里哭了一阵。“降d大调圆舞曲很难啊，他弹不好很正常呀”这句话没有被说出的下一句是，“我能弹好也是正常的。”有一种傲慢就像棉花里的针，不被察觉、不被期待，来自那些自以为了不起、极端自爱的人。
“哦，所以说你现在家教就是你小时候有段时间疯狂练琴要追的‘女神’？并且你女神现在有意避嫌，丝毫没有进一步发展关系的态度？”
曙光教育中心的某间教室里，林璟琪身靠窗户，单脚支着墙面，记忆和当事人陈述一重合，精确地总结道。
“什么跟什么，驴唇不对马嘴！你能别用你的泡妹思维想问题吗？”刘旻杉嘲讽道，“还有别用女神这个词，俗。”
林璟琪顿时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行。我俗，谁像你啊，不食人间烟火。你思维好，还来问我？”
刘旻杉眯起眼睛，没言语。
林璟琪的热心很快又膨胀起来，“这事关键是你咋想的？你喜欢她吗？想谈吗？”
刘旻杉当然知道发小说的“谈”是什么意思。他的深思瞬间飘走了。
如果是和陈竺谈恋爱……
“没，我不知道对她是什么感觉。”他说，“而且现在考虑这些太早了。再等等。”
“呵，看来严笑吐槽的对。”
“什么？”
“以后等我结婚了，你还是处男。”
林璟琪接住他挥过来的拳头，继续玩世不恭的表情，“我说，你既然没感觉、不想谈，现在这股纠结劲儿又是怎么回事？”
刘旻杉沉默了一会儿，说：“她一想和我保持距离，我就特烦。”
林璟琪看他的眼神变得像看傻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