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桃花汛(八)
草籽在破土,树芽在冒尖,麦浪在生长,河流在消融。
阳光正好,风暖暖的,一片花瓣乘风溜进窗内,落到榻上人颊上。
朱唇一点疑是桃花瓣,却是人比桃花娇。
一只手轻轻捡走捣乱的花瓣,小心翼翼怕扰了榻上人清梦。
穆央一觉睡到自然醒,还未睁眼,先是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任由松软的筋骨一点点漫上舒畅。
床边的窗口上坐着一个少年,他面朝外,手臂向后懒散地撑着,风扬起了他额前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窗外桃花灼灼,他享受地微微眯起眼。
穆央睁眼望他,一时竟从风中尝到了岁月静好的味道,这令人倦怠疲懒的舒适让她一动也不想动。
她看着金色的阳光洒在床尾,透过少年的身体,衣袂迎风飘荡,好似一只欲飞的脆弱蝴蝶,下一瞬就会在眼前消匿干净。
穆央皱眉,伸手坐起,牢牢抓住那不老实的衣袂,像是将蝴蝶握进手心,阻止它消失无踪。
少年回了头,眸中星星点点的笑意胜过半山桃花。
“醒了?”少年歪头,轻轻扬眉:“穆央央,你可真能睡。”
她没理他的调侃,伸出另一只手,搭上他撑在窗台上的手背,凉凉的。
手指灵巧地滑进少年指缝间,十指相扣。
“怎怎么了?”少年声音带了些慌乱。
她不语,松开衣袂,再次抬手,触碰他的身体,布料的触感下是青涩有力的肌理,她终于满意。
只是少年意外于她的触碰,毫无防备,在她手下绷紧身子。
她抬眼望进少年略带紧张的漆黑眼眸,轻轻笑了,缓缓靠近,将下巴搭在少年的肩上,手虚虚环上他僵直的背。
干净又温柔的相触,在这个似是漱石枕流的春日桃蹊里,无人知他们相拥。
少女心想,她要留住这只蝴蝶。
直到穆央起床后,薛致依旧僵坐在窗台,脑中一片轰鸣凌乱,发生什么了?她是不是抱他了?她是不是真的喝假酒了?
穆央一觉睡得神清气爽,在木盆里舀了一捧水,清凉的山泉漫过面颊,醍醐灌顶般的清醒畅快。
偶有水珠滑进颈间,她也不擦,看向还在窗台发愣的薛致,故意甩手将水珠洒向他。
薛致回神看她,反应慢半拍。
“别发愣了。”少女脸上还挂着水珠,碎发沾湿贴在额前:“江姐姐呢?昨晚回来后我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薛致看着她许久,才想起来回话:“啊,他们啊,昨晚见你睡得太死就将屋子让给你咯,他们去附近人家借宿去了。”
“还没回来吗?走,我们去找他们。”穆央将薛致从窗台上拉下来,然后自己兴冲冲地往外去了。
薛致看着少女在花间雀跃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眼被她松开的手腕,心里莫名空落落的,还是追了上去。
没走一会儿,迎面就见到江姐姐和意岚回来了,还有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娘。
薛致眼珠子正地跟着她乱晃的手转悠,就见她抬手朝前方开心地打招呼,衣袖晃荡,下滑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腕,薛致依旧盯着那抹晃眼的白,直到有人走近也分不走他半点余光。
“江姐姐!”
“穆姑娘!你醒啦,身体可有不适?”
“没有啊,不用担心,哪哪都好好的。”
“那就好。”江春水放下心来,侧头看向那位大娘:“这是杜婆婆。”
“杜婆婆好!给您添麻烦了。”
和蔼亲切的婆婆见小姑娘笑得甜丝丝的,连诶了好几声:“谢什么!都是一个村子的。”又笑眯眯看着穆央:“小姑娘长得真标志,我们桃花村也很少来外人,我个老婆子也闲得慌,过来看看凑个热闹。”
“哦对喽!昨日我做了不少青团,用青艾汁拌进糯米粉里,裹了豆沙馅和莲蓉馅,好吃的很哩!”杜婆婆一手拉着江春水,一手牵着穆央,一脸慈爱:“我都给你们送了点,你和春丫头尝尝,看看喜欢哪个馅的,婆婆再给你们做!”
“婆婆,不用麻烦了,这些已经很多了,都不一定吃的完。”江春水对杜婆婆的热情快招架不过来了,无奈挎着满满一食盒的青团。
“诶不麻烦不麻烦!我一个孤家寡人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如给我找点事儿做,你们吃的开心老婆子我就高兴了!”
穆央笑盈盈道:“那就多谢婆婆啦,我还没吃过青团呢,今天一定好好尝尝。”
“哎呦这就对了嘛,别客气,邻里互相照应是应该的。”杜婆婆握着两个女孩子的手,开心地像是真的在享受天伦之乐。
杜婆婆又看向一旁的意岚,热情招呼道:“哦我记得大锤是喜欢莲蓉馅儿的对吧,婆婆特地多做了几个,大锤终于回来了,我看着都瘦了,可得好好补补!”
“大锤?!”穆央瞳孔地震。
“对!就是他,赵大锤!”
“婆婆!”赵大锤急了:“都说了不要这么叫了!”
“哎呦,瞧我这记性,忘了我们大锤不喜欢。”杜婆婆佯装打自己的嘴。
送走了杜婆婆后,穆央放肆大笑。
大锤生气,但大锤不说。
“大锤?赵大锤?原来你叫赵大锤啊!”穆央嘲笑得光明正大。
还有薛致,虽然赵大锤现在看不见他,但大锤敢肯定,他笑得绝对不比穆央收敛!
连江春水也捂嘴笑:“阿崽不要不开心,比起赵狗蛋赵铁柱,大锤也还不错啦。”
“姐姐!”大锤气急败坏,一张白净的脸都涨红了:“连你也这样!”
大锤一跺脚:“姐姐不疼我了!”然后扭身不理她们,像个赌气任性的娇娇小丫头。
江春水一边笑一边哄闹脾气的娇娇:“姐姐当然最疼阿崽了啊,不叫了不叫了,阿崽别气。”
“不叫你大锤叫什么?还叫花名意岚?”
赵大锤被姐姐一哄就好,但是对穆央可没有好脸色,可为了防止她以后还叫他大锤,只好勉为其难地说:“赵七,就赵七,其他的都不行!”
几人笑笑闹闹地回家。
江春水和赵大锤进了家门,穆央停下,回头等落后的薛致。
薛致见穆央将视线转向自己,有些恍惚。
他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闹,他也跟着笑了几声,可越是这样,越是觉得他与他们的隔阂越深,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无法融入。
一直都是如此,他已经习惯了的,不会再因为这种小事失落。
穆央笑得那样开心,他一眨不眨地看着,移不开眼,脚步却渐渐慢了下来,直到远远看着她。
那份熟悉的孤独感淹没了他,脚步沉重到几乎迈不开。
直到见穆央回头等他。
“走快点呀!”他听到她这么喊。
好像一下子又轻盈了起来,压住他、让他窒息的阴霾一瞬间烟消云散。
他抬眼,应了声,奔向明媚的春光。
穆央站在薛致面前,认真打量。
薛致在她的审视下有点紧张,为了不让她有所察觉,主动开口道:“怎么了?”他绝对不能让她知道刚刚自己因为被忽略感到失落了,绝对不能,太丢脸了。
穆央歪头看他,笑得像只小狐狸:“下次你再不开心,我来哄你好不好?”
薛致脑袋嗡地一下。
被发现了。
她是怎么发现的?他装得那么好。
话说他这是被调戏了吗?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那双他惦记一上午的手终于又握住了他的手腕,带着他进了门。
已近正午,江春水做了顿便饭,炒了几盘时令蔬菜。
屋外的石桌上,晒着太阳吃着饭。
一盘水灵灵的清炒竹笋片,雨后山笋长得飞快,掐最嫩最脆的尖尖,一口下去,就是山间的最鲜美脆滑的口感。
一盘腌制的小腊肉,色泽鲜艳,独特的烟熏恰到好处,肥不腻口,瘦不塞牙,微微辣,正是下饭。
一盆野菜豆腐汤,清澈鲜亮,白的豆腐,绿的野菜,白豆腐用筷子一夹,还颤微微的,野菜爽口,叨到碗中还滴着汤水,浸饱米饭。
食盒中的青团也放上了石桌,绿莹莹一颗,软润可爱,入口不甜不腻,带有清淡悠长的清香,久久绕在唇齿间。
穆央在开饭前跟江春水耳语了几句,江春水听罢又去加了一个石凳和一副碗筷。
“还请薛公子和我们一同坐下吧,粗食淡饭的,不要嫌弃才好。”江春水说着从屋里拿出一坛酒,又道:“自家酿的桃花酿,今天正好拿出来尝尝。”
穆央见状连连摆手:“不行,我不会喝酒。”
“桃花酿不醉人,没什么酒劲,喝着玩儿罢了,不妨尝尝鲜。”江春水说着揭开了封,清甜的酒香扑鼻而来。
穆央一下被这甜香捉住了嗅觉,也动了想试试的念头。
三人一鬼围着石桌团团坐,正式开了饭。
穆央先是尝了个青团,艾叶的清香与甜丝丝的豆沙糅合入了肚,她赞不绝口。
薛致难得有些拘束,虽然他们看不到他,但还是端正坐直了身子。
穆央用洗净的手又捏了一个青团,送到薛致嘴边,眼含期待:“尝尝。”
薛致手心出了汗,不由来地紧张,他瞟了江春水和赵大锤好几眼,见他们若无其事的样子,顶着穆央期待的目光,犹犹豫豫咬了一口。
“是什么馅的?”穆央看他咀嚼几下,比他自己还要关心。
她捏着剩下的半个青团,自己看了一眼。
“莲蓉。”
“是莲蓉馅的吗?”
两声同时响起。
穆央弯起眼睛:“我吃到的是豆沙馅的。”
薛致将口中青团咽下,又看着她指尖的半个青团。
恍惚生出了个羞耻又忐忑的念头,她该不会自己吃掉吧,他有点说不清的期待。
啊,没有啊。
剩下半个被塞进了他自己口中,穆央不再管他,自顾自地大快朵颐。
穆央尝了一口桃花酿,咂咂嘴,又尝了一口,一杯下肚,温和回甘,味道实在好,她忍不住贪杯。春风拂面,心情好似也跟着春光在桃林间跳跃。
她就这么乖乖巧巧坐着,看上去正常极了,江春水收走碗筷也没看出她醉了,只当她顶多微醺,毕竟是酒劲这么小的桃花酿。
江春水带着碗筷进了厨房,赵大锤也颠颠地跟上姐姐帮忙。
穆央突然站起来,吓了薛致一跳。
她往桃林里蹦蹦跳跳去了,只觉得开心极了,整个人飘忽欲飞,眼前还有如此美景,兴致和酒劲一起上头,兴奋到想去蓝天花树下撒泼打滚。
薛致跟上她,看她走路带蹦,快乐得像是小鸟,马上就要飞上天。
他实在忍不住笑,不出声地跟着她,看她耍酒疯。
“薛致!”她突然回头,像是一下子认出了他,指着他超级惊喜的样子。
“我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哦!”她像个炮弹冲向他,一头撞上他的心口。
眼前少女面色酡红,眼睛湿漉漉的,站在烧红了天的桃花下,开心到没边。
他心口像是被这一撞给撞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