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桃花汛(一)
一个矮胖矮胖的小厮抱着床被子下台阶,厚被子挡住了脸,看不清路一脚踩空,踉跄了几步,他回头啐了台阶一口,暗骂一声晦气。
矮胖小厮走进后院,昂起头瞪大眼睛,找到了站在楼顶的穆央,空出一只手隔空朝穆央挥:“大师,大师!这边,我在这边。”
穆央从楼顶探出头,看见了那只挥得兴高采烈的短手。
小厮赔着笑:“打扰大师守夜了,只是小人见这夜里还冷得很,大师不妨披着被子,也不影响守夜。”他听其他人这可是花八百两银子请来的云游大师了,他得好生招待着,套点近乎。
穆央铭记自己现在的设定是神秘莫测,年少稳重的的大师,端着架子笑不可露齿,只是含蓄地朝他点头示意,背着手道句多谢,嘴角带出一抹淡淡的赞赏的笑。
然后一动未动。
小厮有点纳闷,难道大师其实不想要被子?正想着,手中一轻,被子竟然腾空浮了起来!
更惊奇的是,被子跟长了眼似的,往楼顶上大师的方向飞去!
“啊”小厮手还维持着托举的动作,那被子已经披在了大师的肩上,他两股战战,牙齿打颤:“这大师这这”
年轻的大师居高临下,猎猎北风吹起她的头发,她朝着楼下人仁慈一笑:“不要怕,他不会伤人。”
“唔!”小厮紧紧捂住嘴巴,激动的心情无以复加,只能捣蒜一样点头。回去的时候再次被台阶绊了一跤也顾不上,大师啊!不愧是八百两银子请的大师啊!可谓神人!坊间传闻有修为出神入化的大师能够驯服妖魔鬼怪,带在身边为自己所用,没想到他鲁钱钱今日竟然得以一见!瞬间一腔热血都沸腾起来了啊,重拾少年英雄旧梦,男人至死是少年!年龄算个屁
这边可谓神人、笑不露齿的穆大师正拍着薛致的肩膀捂嘴奸笑。
“狐假虎威的感觉真快乐,下次还要。”她扬起的眼尾都盛着满满的畅快笑意,真的就像只狡黠聪慧的小狐狸。
薛致一弹她额头:“行,我准了,小狐狸。”
两人在楼顶可将整个花盈楼收入眼中,他们盘腿坐下,薛致算算时间开口道:“已经四更了,今夜应该是不会来了,过会儿天就该亮了,你一夜未睡”他拍拍自己的膝盖,冲穆央挑眉笑得有点坏:“要不睡一会儿,借你枕着。”
穆央无视他的调戏,无情拒绝:“不了。”
“唉。”薛致往后一仰,双臂撑在身后,假模假样地失望:“真的不睡吗?”
“不睡。”
“好吧,不过你这次耳朵怎么没红啊?”薛致半真半假的语气里带了点真的失望。
呵,穆央心里冷笑,她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她了,耳朵红?从来没有过!
薛致还想再说话,穆央眼疾手快捂住了他的嘴,强制闭嘴。
一夜很快过去了,天边破晓,泛出鱼肚白,云彩渐渐染成金红色,太阳从远处地平线升起,瑰丽壮观。
穆央披着被子,和薛致并肩坐着,一起看完了日出,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初阳丝丝缕缕洒在两人身上,镀上柔和的金边,薛致歪头对穆央说:“下去吧,去吃早点。”
穆央嗯了一声,将手伸过去搭上他的肩膀。
薛致将她和被子一起抱起,跳下楼顶。
丽柳娘和宏公也是不愿意客人见到楼里出了妖怪影响日后生意的,所以嘱咐穆央尽量低调解决。穆央想着花盈楼晚上客人的确太多,波及他人也有可能,所以穆央决定先花一天时间在楼外布下埋伏,到时将它逼进埋伏即可。
穆央吩咐小厮去准备了雄黄酒,然后出了花盈楼,在附近观察地形设阵。
忙活了一上午,埋伏成了一半,普通人看不见的是,在花盈楼上方笼罩着细细密密的金色细绳,这些精细交织的缚灵咒制作起来耗时又耗力,缚灵网完成了大半,穆央还想加张追踪妖气的符,与缚灵网融合。
一个瘦竹竿样的小厮跑来,在穆央面前刹住,弯腰恭敬地说:“大师,已经准备了一桶雄黄酒,放在后院了。”
穆央点头:“好,我这就过去。”
小厮殷勤地又说:“已经准备好大师的午膳了,大师忙了一上午先去用膳吧。”
竹竿小厮一早就被同僚鲁钱钱摇醒,看到这货把一屋子人都摇醒了,然后喷着唾沫星子手舞足蹈地说着这位八百两请来的大师有多么多么神,身边还跟了一个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只见大师心念一动,他手上的被子就自个往大师那边飞去了。想到这竹竿就忍不住忐忑又激动,那个看不见的东西会不会也在这儿,会不会就在大师身后。
穆央看着小厮逐渐火热的眼神扫射着自己周围,有些害怕,道了句好,给薛致一个跟上的眼神就往花盈楼内去了。
进了楼,拐弯处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声音,夹杂着几句脏话。
几个花花绿绿的小倌围着个小少年,正是那日的意岚。
他被推搡着,直到后背狠狠撞上了墙。一件没什么布料的暴露纱衣砸向了他的脸,滑落到了地上。
今日的他只是穿着件粗布麻衣,面对一群人的刁难他一动不动,那双含情桃花眼冷漠地没有丝毫波澜,看眼前众人像是看死人。
众人一接触到他平淡的眼神火气更大,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于是想要变本加厉地折辱他。
“就你有傲骨啊,装模作样给谁看!”说话的人用手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脸,力道不大,却满满的恶意和侮辱。
“呸!恶心。”另一人朝他脸上啐了一口。
“都是被卖来花盈楼的人了,不去取悦客人还不服管教,做这清高的样子,怎的?你现在是不是在心里骂我们是没有尊严的狗啊。”
“可惜你连我们这些讨好女子的狗还低贱!看什么看!真想给你这双眼睛挖了,你不是厌恶这些胭脂水粉吗,来来来,再多涂点。”
“把衣服也给扒了换上。”
说着众人上前,一人按住他的头,将一整罐呛人香粉扣他脸上,几只手开始暴力撕扯他胸前的衣服。
他头上脸上一大块惨白的香粉,狼狈至极,可是他没有像众人想的那样求饶,反而突然爆发出疯狂的大笑,笑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围着的几个小倌感觉有点渗人。
“操,这是个疯子吧。”
拽着他胸口衣服的一个小倌不自觉退了一步,想要松手,却被他一把抓住手腕,他潋滟的桃花眼里此刻炯炯发亮,明明笑得开心极了,可眼底却是深不见底的阴冷。
明明被抓住的小倌比他高一个头,但是小倌莫名却感到害怕,怎么也摆脱不开他死死钳住的手。
几人慌张上前掰开了他的手,急急离开,只留下一句:“真是个疯子。”
穆央原本以为的被欺凌者突然的发狂吓走了所有人,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让她上前阻止的脚步停下了,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墙角的小少年将眼神转向穆央。
他不再笑了,恢复了一开始的毫无波澜,本是有些稚气又漂亮的脸上,是超乎年纪的冷漠与讥诮,完全不像一个十四岁小少年该有的表情。
他瞥了一眼穆央,明明满身狼狈,眼神却不屑又冷淡,径直起身,脚底碾过地上的纱衣,走了。
薛致站在穆央身侧,见穆央眼神还追着意岚,他凑到她跟前:“这样的小疯子不会吃亏的,吃亏的只会是别人,走吧。”
穆央推开他贴上来的脸:“走,吃饭要紧。”
“好的!”薛致嬉皮笑脸绕到穆央身后,手搭在她肩膀上,推着她往前走。
饭后,两人去后院找雄黄酒。穆央往里面加了这个粉那个粉,放大了雄黄的刺激功效,拍了拍手,加强版雄黄酒大功告成。
这时小门那儿来了个女子,十八九岁的样子,衣着朴素,未抹丝毫脂粉,清清亮亮的眼睛,挽了一截袖子,提着个食盒,腰杆挺直,像春天里长得飞快的野草,充满生机,看上去落落大方也让人舒坦。
女子正和守门的小厮说着什么,小厮面露难色,女子见状掏出了碎银,小厮遂眉头舒展,放了她进来。
那女子看上去不像是楼里女子。穆央也没想多管,只看了一眼,等加强版雄黄酒制好,她左右环顾,刚刚那小厮收了碎银就假装不在,让女子进来,自己喜滋滋地走了,没有能使唤的小厮,穆央只好自己卷了袖子,打算和薛致一起抬。
那边刚刚进来的江春水见到一个姑娘对着满桶酒发愁,看那姑娘的身板也不像是能干重活的样子,她将食盒挎在手臂上,热心肠地过去扶住酒桶另一边,见到那姑娘诧异的眼神,她腼腆地笑笑:“姑娘,我力气大,在家里经常干活,我帮你一起抬吧。”
穆央对江春水明媚一笑:“谢谢这位姐姐。”
薛致觉得两个女孩子可能还是会吃力,还是上去暗暗搭了把手。
正如江春水所说的,她力气确实大,再加上薛致的暗暗出力,穆央几乎没有使劲的余地。
“姑娘,要抬到哪儿?”江春水干惯了粗活,抬个酒桶脸不红气不喘。
“到楼外就好。”穆央感激地应声,对这位姑娘心生好感。
相由心生,这位姑娘像她的外貌一样让人感到亲和舒坦。
到了楼外,酒桶着地,满满的雄黄酒不慎从桶中晃出来些,洒到了江春水的衣服上。
穆央有些过意不去,掏出手帕想帮她擦擦。
江春水阻止了她,宽慰道:“没关系,只是一小块而已,回去洗洗就好了,费不着用这么好的手帕擦。”
“可是这味道不好祛,要不我赔姐姐一件吧。”
“不用不用,只是一件粗衣罢了。”江春水连连摆手:“而且我觉得雄黄酒的味道还挺好闻的,还可以驱蛇,犯不着如此。”
穆央上前一步,轻轻扯着她的袖子,带着点撒娇地说:“本就是姐姐好心帮我,因为我弄脏了衣裳,这也不要那也不要,总得给我点补偿的法子吧。”
江春水最抵不过的就是撒娇,有些哭笑不得:“那就擦擦罢。”
“好!”眼前的少女娇憨应声,满足地掏出手帕帮她仔细擦拭。江春水有些感慨,想起了阿崽。
“姑娘,你认识意岚吗?”
穆央一愣:“啊?”转而恢复笑容:“认识啊,姐姐进来就是找他吗?”
“是啊。”提起阿崽,江春水脸上浮现了温柔的笑:“他是我弟弟,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是胜似亲生的。”
“可惜他的父母不是什么好人,趁我不在没人护着他,将他卖到了这里。”江春水一想起那天回来后不见阿崽的情形就心如刀割:“他还是个孩子啊。”
江春水深深叹息,眼里真真切切的是心疼:“不过,我马上就能攒够钱赎他出来了,到时候我们姐弟两个人在一起,他再也不用回以前那个家了。”
穆央挽着江春水的胳膊,轻轻晃了晃:“苦难已经全部过去了,剩下的都是好日子,姐姐和他感情这么好,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江春水整理好情绪,有些羞涩地说:“一提到他我话就有些多了,多谢姑娘不嫌弃,还安慰我。”
“这没什么的,姐姐你叫我穆央就好。”
“我姓江,出生在春天,家里人没有识字的,就随便取了个春水的名字。”
“春水?很好听诶,真的!江姐姐不要不好意思。”
江春水脸上浮起薄红,她很容易害羞。
“穆姑娘,他完全是小孩子心性,纯良天真,偶尔可能不太会拘着小性子,在这里有没有人欺负他?他过得好不好?每次我问他他都让我不用担心,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啊。”
穆央一时沉默,不知道是感慨意岚竟然是纯良天真的小孩子形象,还是如实说有人欺负他但是被吓跑了。
两人往楼里走着,一个人影飞快闪过,向江春水扑过来。
“姐姐!”
不久前还阴鸷疯狂的人,现在像只开心到摇尾巴的大狗狗,笑得灿烂阳光,满心欢喜,像个真正的十四岁无忧无虑的少年。
他心无旁骛地朝他的姐姐飞过来,到跟前才发现挽着姐姐的穆央,面露一丝不悦。
他就委屈地扯着姐姐另一边袖子,眼包着泪花撒娇道:“姐姐竟然不是第一个来看我,我不是姐姐最爱的阿崽了,我好想姐姐的,天天想,夜夜想,时时刻刻都在想。”
穆央头皮一麻。
噫,他竟然是这样的人。
江春水心头一软,但还是假装轻斥道:“有别人在呢,你多大人了还撒娇。”
意岚亲亲热热地抱住姐姐的胳膊,将脸贴上去,冷飕飕地瞥了另一边的穆央一眼:“那让别人走不就好了嘛。”
“别胡说,一点也不礼貌。”
穆央看着意岚满满威胁的眼神,识趣地松开了江春水的胳膊,冲江春水甜甜一笑:“没事的,江姐姐你们先聊着,我去忙咯。”
意岚瞪走了穆央后,他满足地埋进姐姐的颈窝,闻着熟悉的气息,拼命撒娇:“姐姐,姐姐,姐姐,阿崽好想好想你啊,想得心都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