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雾妖畛境篇(八)
江陵属南,不曾有过鹅毛大雪的景象,只在年关时下了一场湿答答的小雪,在地面铺了浅浅一层,很快就融化了。新岁过后,天气回暖,街巷间门门户户还挂着红灯笼,年味儿还未散尽,上元节灯会就快就要到了。
树下秋千有一下没一下地荡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身量小,靠着彼此,一并挤在秋千上坐着。
龚真珍晃着腿,裙摆随着她的动作漾成了一朵花,旁边的阿云捏着竹蜻蜓娴静地并着腿坐着。
在龚府收养阿云后,原是将吃穿用度调成了两份,可阿云并不需要进食,偶尔也是和龚真珍出去被她拉着尝尝鲜,那些对人类来说必不可少的东西她也不需要,再加上她待的最多的地方就是龚真珍的小院儿,或者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变成雾鸟带龚真珍偷溜出去,所以本来就没怎么上心的龚家人都几乎记不得有这么个养女了。
阿云偏爱一身白衣,也不惯满头珠玉,每年新岁都会比照着龚真珍的身高长一点,和她保持一样高。
龚真珍盯着阿云没有任何装饰的头发,若有所思。
上元夜,龚真珍拉着阿云,神神秘秘地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锵锵锵!”嘴里还在模仿皮影戏人物角色登场时的声音。
是两支一模一样的青色玉石珠花簪。
“这是我用省下的零嘴儿钱买的,嘿嘿嘿我们一人一支。”
“阿云,试试嘛试试嘛,你头发这么好看戴上一定也好看,我们戴一样的!”
“阿云低头,我给你戴上。”
阿云像往常一样顺着她,依言低下头,凉凉的感觉从发间穿过,她再抬头青色玉石随着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敲击声。
龚真珍很容易满足,她还是快乐地像个小鸟,有说不完的话:“我去挑簪子的时候眼睛都看花了,有好多好看的首饰啊,不过我这个月太贪嘴了,银子只够买两支簪子了,等下个月例银发了,把看中的簪子都买回来,全部买两份”
十里长街灿烂如白昼,头顶上式样繁多的花灯让人目不暇接,人流熙熙攘攘,路两边的小摊热闹地叫卖着,有人围成一圈在花灯猜谜,那边热腾腾的吃食新鲜出锅,相伴的三两女郎细细挑选着喜爱的精巧小饰,吹糖人的大爷翘着胡子跟一众孩童炫耀,她们去摊前买了两个憨态可爱的动物面具,桥边有耍杂技的人在表演火树银花,漫天的火光壮丽如银河泻下,照亮了半边墨夜,也照的两个女孩子眼睛亮晶晶。
龚夫人在房中算着这个月家中开销,她拨着算盘,发现送去龚真珍院子里的银两又少了,以为下人苛待小姐,正要发火,突然想起来,自己好像收了个养女,住在真珍院子的耳房里。
对,是有这么一回事,这几年来似乎都没见过这个养女,当时收这个养女也是因为自己只有真珍一个孩子,她自然是捧在手心里疼的,可惜自己没有儿子,多个女儿也无坏处,还有利于自己的贤德仁慈的名声。
这少的似乎是这个养女的银子,那倒是不打紧。
她又拿起另一个账本,看木材生意上的收入支出。
房内香炉内点着安神香,困倦疲懒的午后,龚夫人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刚嫁给龚元才时,她娘家也是户颇有底蕴的人家,她从小识字学习管中馈,也算是个小家碧玉,心气比天高,原是看不上一穷二白的龚元才,可后来家道中落,收了一只鸡一只鸭就将她嫁给了龚元才,她几乎可以听见曾经互相下绊子的小姐们在背后议论窃笑的声音,她连件像样的嫁衣都没有,盖着红盖头,愤怒得身形都在颤抖,这是她铭记一生的耻辱。
丈夫是个窝囊无能的草包,她点着最劣质的冒黑烟的蜡烛,熬红了眼看账本,一点一点撑过来,生意越做越大,钱越来越多,可是她又开始痛恨那些在背后指指点点不屑地说只是个暴发户,一点底蕴都没用撑不了多久,她不允许,绝对不允许,有她在一天就能撑一天,她就应该是枝头万人敬仰人人艳羡的凤凰,绝对不能成为泥泞里被轻易碾死的蚂蚁,她看着事事软弱的废物丈夫,心里只有厌恶。
可是等钱多了起来,废物丈夫似乎得意到忘了尾巴,虚张声势,惹是生非,无能又好色。他流连于烟花柳巷,还带回来个大着肚子的烟花女人。可是她年轻时熬坏了身子,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她看着那个女人的肚子,她嫉妒痛恨,痛恨将自己打发给龚元才的父母,痛恨这对狗男女,痛恨这个女人肚子里流着自己丈夫血脉的孩子,她几乎要疯了,她已经疯了。
她要报复他。
于是她在女人生产时用剪刀将她捅死,看着这个代表自己又一个耻辱的孩子,她真想让他像他的母亲一样当场毙命,可是她现在不能生育,需要一个孩子。于是她把这个男婴放在了自己身边,看着男婴逐渐长大,受尽自己打骂,对自己言听计从,她心里升起了一种疯狂扭曲的快意。
看,他多听我的话啊,听话的孩子才会有糖吃啊。
在外人面前,她是一个完美的慈母,完美的妻子,完美的主母,她掌控着这个家的一切。
又过了几年,龚真珍出生了。她欣喜若狂,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孩子了,真是老天开眼啊。
虽然只是个女孩,但也是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她给女儿起名真珍,她最珍视的宝贝,决不能让女儿也被指指点点,说她是从没底蕴的暴发户家里出来,她的女儿,当然也得是人上人!
于是她给女儿找了许多老师,比一般的孩子开蒙都要早,琴棋书画什么都要学。
也许是那个窝囊废看她一心扑在女儿身上,竟然弄了那么多女人回来。
哈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凭什么!凭什么她一手撑起来的家要允许那么多恶心的蛆虫居住。
她再次拿起了剪刀,亲手剪掉了龚家的香火。每次她在人前感慨哀叹家中子嗣单薄时,心里都会一阵畅快。
那些蛆虫被用来当了她心爱芍药的养料,芍药或被雨水冲打凋零,或被她用来染出鲜红的指甲。
没错,就是这样,她要活得比任何人都好,比任何人都风光。
近些天龚夫人和龚元才焦头烂额,生意不景气,老本都赔了进去。
龚夫人绞着手绢,暗自咬着牙,她决不能再回到以前那种低微卑贱生活,她可以为此做任何事情。
龚元才愁的小妾房中都少去了,他摸着脑袋叹气道:“不应该啊,高人算命的时候说了我是中年大富大贵的命呐,是不是遇到什么劫了,我得再问问去。”
龚夫人只想对他嗤之以鼻,窝囊废。
最后龚元才带了几个小厮,备了礼品去找高人。
穿着青色长袍盖着脸胡子花白的老者收下礼物,讳莫如深的样子。
“高人,您帮我看看,不是说我有大富大贵的命吗?”龚元才弓着身子,挤在算命摊前,救星一般地看着老者。
高人不紧不慢地捻着胡须,伸出一双与他花白胡子不符的光滑手腕,掐指一算:“你这是遇到劫了啊。”
“高人,那要如何破啊,若您帮我破了这劫我一定好好报答您老人家。”龚元才十分上道。
“诶,这报答不打紧,主要是你我二人有缘。”
“是是是。”龚元才哈腰点头附和着。
“我这卦象显示,这破解之法啊,就在你府上。”
龚元才嘶了一声,继续问道:“还请高人明示。”
“这世间有一奇兽,集天地之灵气诞生,化身于茫茫雾气中,该兽所有灵气与力量都汇聚在一处,此处为它的致命弱点,即是它右翅根处,此处往下破开三公分,可取出其护心骨,此物可是了不得的灵物啊,可使妖鬼暴涨修为,人类招财转运,子孙后代长长久久兴盛繁荣下去。”
“而此兽就在贵府东边。”
龚元才浑浑噩噩地回了府,和龚夫人说了此事。
龚夫人难得撕破端庄的面具,破口大骂:“劳什子高人!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满口胡言就该把他的嘴撕烂!”
东边住的可是她心尖尖儿上的宝贝女儿。
“夫人别着急,高人竟然说的这么肯定我们不妨去看看,若是一无所获再去找那江湖骗子也不迟啊。”
龚夫人直接将龚元才轰走了。
但龚夫人晚上左思右想,觉得也有些道理,东边不止住着真珍,还有龚禹兴,还有那个养女,这么一想,她越想越觉得那个养女可疑。
若是真的,她绝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翌日,龚夫人支开了东边的所有丫鬟小厮,悄摸着进了龚真珍的小院儿,没发出一点声音,结果一开耳房门,没有人,再看龚真珍房间,也没有人。
翻遍了整个小院儿,两人都不在。
龚夫人察觉到了不对劲,说不定高人所说都是真的,倘若那个养女当真是奇兽,龚家养育她这么多年,她回报一二也是应该的。
龚夫人一直守着。
等到太阳要下山头,她才看到一只漂亮的白鸟驮着龚真珍从远处天空飞回小院儿,一时心神俱震。
又亲眼目睹白鸟落地,化成了一个美得惊为天人的白衣少女。
龚夫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反应过来。看着龚真珍一口一个阿云,两人亲亲热热牵着手走进屋内。
又过了一日,龚夫人决定动手,她让丫鬟喊大小姐和二小姐来书房。
丫鬟愣了一下,半天没想起来二小姐是谁。
龚真珍听到母亲要见她们有些惊奇,然后开心地挽过阿云,对她说:“我娘可好啦,阿云你不要怕,她对你也会很好的。”
阿云听着龚真珍说话,淡淡地微笑。两人一路相挽,走向书房。
她们到的时候龚元才也在,一进门,上位的龚元才就像丢了魂儿,呆呆地看着那似是不该沦落人间的仙女,他后院里的胭脂俗粉在她面前连提鞋都不配,若是得这样的仙女相伴,哪怕春宵一度,真是立马死了也值得啊。
龚夫人看到龚元才这没出息的样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真是恨不得挖了他的眼睛,不过,以这小丫头的姿色,怎样的男人迷不住,不妨利用这一点……
龚夫人低头喝茶,心里的如意算盘打的叮当响。
“龚云啊。”龚夫人缓缓放下茶杯,姿态端庄地对着阿云微笑。
阿云怔了半天,才意识到这句龚云好像是在喊她。
阿云抬头,静静地看着龚夫人,等待她的下文。
“来府里这些日子可还适应?”龚夫人浅浅微笑。
龚真珍觉得很奇怪,阿云都来了多少年了,现在才问?
龚真珍心里想什么就说出来了。
龚夫人脸色一黑,略带严厉地对龚真珍说:“真珍,这里没你的事儿,你回院子做女红,回头我去检查,我和龚云说会儿话。”
“啊,不要嘛,女红可以做,但是我想和阿云一起走,有什么我听不得的吗,我要和阿云呆在一起。”龚真珍朝龚夫人撒娇耍赖。
可是这次一点也不管用,龚夫人坚决不肯退让,气得龚真珍直跺脚。
龚夫人见女儿态度坚决,于是软化了声音,温柔地说:“真珍听话,爹娘你还不放心吗?你天天和龚云待在一起,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我们又不会吃了她,只是和她说说话而已,一会儿过后她就又回来找你啦。”
龚真珍见母亲这么说,她再坚持就有些无理取闹了,而且阿云很厉害,这么一小会应当不会有事,这还是在自己家呢。
于是她不情不愿地说:“那好吧。”然后回头和阿云咬耳朵:“阿云你自己可以吗?”要是阿云觉得别扭那她就带阿云一起走。
阿云对她轻轻地笑,示意她自己可以。
“那我先走了,你待会来找我哦。”龚真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阿云,来这儿坐,来喝口茶。”龚夫人带着慈祥的笑容朝阿云招手。
茶里放了能撂倒一头牛的蒙汗药,她不信放不倒一个小姑娘。即使是只奇兽,也不过是个单纯的小丫头片子罢了。
砰。
阿云倒下,头磕到了桌角,不省人事。
龚元才惊讶地看着昏倒的阿云,问道:“夫人这是干什么?”
龚夫人冷笑:“你先去外面等着吧。”
龚元才惊喜地确认了几遍这是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然后恍恍惚惚地走进了里房,刚刚立下的夙愿马上就要实现了,跟做梦一样。
龚夫人将阿云移到书房小榻,从抽屉里拿出了剪刀。
右翅根部,就是右边肩胛骨。
咔嚓一刀,阿云后背的衣服被剪开。
破开三公分。
龚夫人手起刀落。
阿云痛到闷哼一声,挣扎着睁开眼睛,费力地扭头,眼睁睁看着龚夫人伸手将她的护心骨掏了出来。
一瞬间,她觉得四肢百骸的力量都在流失,剥骨之痛让她生不如死,感受到与自己紧密相融的护心骨在一点一点地被生硬地扯下,强行剥离。
短短几息间,相当难熬,她痛到昏过去又醒过来。
护心骨完全剥离,沾着她的血,却是掩不住的流光溢彩。
她从未觉得身体这么沉重过,吸一口气也痛到浑身发颤。
整个世界的声音好像越来越远。
她迟钝地感觉到身边人离开了,又进来另一个人。
龚夫人拿着护心骨走出来,对龚元才说:“你进去吧,她现在动不了。”
龚夫人看着龚元才恍如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兴奋样,讽刺地笑了一声,继续打她的如意算盘。
与其让龚元才出去搞大那些勾栏贱货的肚子,不如找个放在眼皮子底下的人,将他迷的死死的,那她只要掌控好龚云就好了,省去不少事。龚云虽说是奇兽,但是失了护心骨,也失去力量变不回白鸟了,和普通丫头没什么两样,剩下可用的就是她这张脸了。
龚元才看着眼前的美人,气若游丝,背后的鲜红更是增加了几分破碎感,如同九天之上被攀折下来的清冷仙子,惹人怜惜,堪堪靠近美人,龚元才就兴奋地煽动鼻翼,大口贪婪地吸着美人周身的香味,满足地长叹:“果然人美连味道都是香的。”
龚元才伸出一只肥胖的手,放上阿云精致瓷白的脸蛋,来回抚摸,像只庞大饥饿的蛆往她纤细的颈脖下拱。
阿云从来没觉得人类这么恶心过,和龚真珍不一样,和在天上见到的人类不一样,他恶心到让她想将黏在颈脖的手给砍掉。
龚元才嘿嘿笑着兴奋地解腰带,他将外衣一脱,扯开里衣,伸手来拽阿云的衣带,扒掉了她白色的外裳,往地上一扔,就要将自己臃肿的身躯压上去。
阿云无力地躺在小榻上,透过一旁的竹帘看外面蔚蓝的天空,突然好想念在天上融进雾里的感觉,原来人间不是一直暖和的。
她闭上了眼睛,任由窗外一阵风来吹散了她的身体,飘散到蓝天下的世界,失去了意识。
龚元才发出了一声惨叫,吓得从小榻上滚下来,直接吓萎了。
他扑了个空,还没碰到身下的美人,她就化成雾气消散了。
这是怎么回事!
龚夫人听到动静一把推开门急急进来,看到衣衫不整的龚元才惊恐地独自一人坐在地上。
“这是怎么回事?人呢?”
龚元才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躲到龚夫人身后,抓着她的胳膊慌慌张张地说:“她直接消失了,怎么会这样啊夫人,她是不是只妖?”
龚夫人被他扯得一趄趔,骂道:“没出息。”其实她也开始慌乱起来,难道龚云失了护心骨还有力量?或是有别的妖帮她?那等她回来岂不是不会放过自己?一时龚夫人心头思绪杂乱。
她一脚蹬开没用的丈夫,指着他鼻子没有丝毫风度地骂:“你个废物,人都在你床上了还让她跑了!”又尖着嗓子命令道:“快去收拾收拾!我们赶紧搬家,离开这儿!”
是的,就是这样,她现在有护心骨了,只要远远离开,无论到哪里都能当人上人,富贵一生。
这边的龚真珍心神不宁地走回小院儿,越想越觉得不该将阿云一个人丢在那儿,她与人接触不多,又不喜说话,要是露出破绽被发现是妖怎么办?会不会被人围起来要烧死她?
走到房前,龚真珍一跺脚,直接扭头跑回去。
等她气喘吁吁赶到书房门口正好听到父亲的惨叫,一进门,就见爹娘乱作一团,娘尖声嘶叫着让袒胸露乳的爹去收拾东西。
她看到桌上放着一把染血的剪刀,小榻上也有一滩血,红得刺目,地上乱糟糟地扔着衣服,大多是男子的衣物,可她一眼就看到那件白色染血的是阿云的。
脑袋一阵轰鸣,爹娘吵吵嚷嚷的声音也听不到了。那把剪刀就像一下一下地在她心口戳下一样,心脏酸涩难受得紧缩起来。
心口像破了一个大洞,空落落的,再也填不满了。
她浑浑噩噩地走到揪打在一起的爹娘中间,一遍又一遍地问,阿云呢,阿云呢,阿云去哪了,不是说阿云很快回来吗,阿云在哪。
本就害怕阿云回来报复的夫妇二人被她缠得烦了,甩开龚真珍的手,一把推开她,让她赶紧回院子别碍事,小孩子家家的,不要掺和大人的事。
那一刻,龚真珍就这么僵立在原地,觉得天都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