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偏轨
宋返的回忆中总有一道铁轨。
绿皮火车碾出哐啷哐啷的节拍,车轮穿梭在白天和黑夜里,压着宋返深邃的梦。
桐里在城市的边缘,这里留不住旅人,他坐在家里的后门前,不曾见来往的火车停下过,那些窗口晃过去,就像是四季晃过去一样,这景象在他脑中是一门关于变与永恒的复杂课题。
他不知道火车为什么总是这么吵,也不知道宋沅为什么总是这么吵。
小孩几乎没有低落的时刻,她在四季中只圈了春天和夏天两个选项,是最叽叽喳喳的那只小鸟,也不知道每天都在开心些什么,听什么都要笑,踩水能踩出比人高的浪花来,烂漫得不像话。
宋返不喜欢这种幼稚的乐观,准确的说,他是不理解。他不理解这份违背能量守恒定律的永动,在初次见面时,那段跳跃的波点让宋返失措,也让他抵触。
别靠近。
宋返那时是这么想的。
不要融入他,不要同化他。
不要试图打动人心,人与人之间就应该保持疏离的礼貌,火车轨道就很懂规则,连距离都设定得分外精确,也没见哪节车厢和周围的车厢称兄道弟。
宋返从书里明白世界寥廓,在喧闹与荒杂的各个角落,铁轨还有千千万万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仅属于宋返的空间为数不多。
“不要碰我的东西。”
“不要和我说话。”
“不要吵。”
这是宋沅最早见到宋返时,宋返最经常说的话。
那时宋沅还没有领养的概念,对突然出现在身边的人没有那么多深层的好奇心,孩提时代她甚至对爸爸妈妈的概念都不清晰,爷爷奶奶指着这人说是爸爸就叫爸爸,指着那人说是妈妈就叫妈妈,乖得不得了。
爸爸妈妈说宋返是弟弟,那他便是弟弟了。
可弟弟却好像并不那么乖。
“不要、不要、不要,啊,宋返怎么什么都不要?”宋沅抱着爷爷奶奶家的小白狗,一边模仿宋返的语气,一边把手里的干肉喂给小狗,“那他也不要吃饭不要睡觉不要爸爸妈妈吗?没有。他就是不要我,我知道。”
宋返正好从屋里出来打水,像是没听到话也没见到人,直直地走过了,看也不看她一眼。
小白狗冲宋返嚎叫,作势要扑,被宋沅拽着脖子拎回来,“不可以。”
她顺着小狗的毛哄,把狗毛揉了个遍,连小黑都看不惯宋返的冷漠吗?宋沅心想,宋返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好哄呢?
和宋返最初的相处是在爷爷奶奶的小院,一整个漫长的暑假。
那是他们四个人的夏天。小时候爸妈工作忙,宋沅几乎都是跟着爷爷奶奶住,后来宋返来了。
宋沅没有那么多作业要写,但宋返不比任何一道算数题简单。
宋返和爷爷奶奶并不亲近,对宋沅更是冷淡,也就小白能入他的眼,每天能得到宋返给喂的骨头。
宋返蹲在前院,把碗放到小狗面前,再摸摸它,动作温柔。纵使这样,宋返身上也不会沾上半点毛毛,他就是那样安静的、纤尘不染的小孩。
宋沅才是外面的野孩子。只有在思考宋返的时候,宋沅才会把情绪从高空中抓下来,收敛一点。
不过宋沅并未特意去讨宋返的欢心,宋返的冷漠只是她快乐日子里唯一的惆怅,这没有阻碍宋沅漫山遍野地疯,放风筝捉迷藏跳格子,跑累了吃饭,吃饱了躺庭院前的竹席数星星,除此之外,偶尔去惹惹宋返生气,挑战他的“不要”,宋沅的日子过得很精彩。
宋返再后来就很少说“不要”了,宋沅觉得这是因为没有人可以抵挡玩耍的诱惑,外加她小时候的臂力真的很强。她每天出门前都要问一遍宋返,要不要跟她一起去玩。
宋返每一次都会拒绝。
宋沅早先还会露出“那真是太可惜了”的神情,直到后面有一回偶然陪爷爷奶奶去果园,宋返也跟上了。
那天是宋返初次跟着宋沅的小伙伴一起玩,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至少游戏的效果不错,宋返竟然会笑了,那外套扬起,拥着热烈的风,他追逐,一步是一行汪洋恣肆的墨迹。
宋沅看宋返笑,心想不愧是我弟弟,笑起来都这么酷这么好看。从那时宋沅就摸出了点宋返的性子,后来再出去玩,她都是直接上手,这种事不需要礼貌,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再高冷也是小孩子,对于宋返这种傲娇的小少爷,拉着跑就是了。
爷爷奶奶家的前院有一个压水井,宋沅个头小小,却很喜欢干压水的活,按下又抬起,一口气重复这个动作,等到感觉水上来时整个人布娃娃般挂在手柄处,能打起满满一大盆的清水。
水明澈冰凉,宋沅没挂稳,嘭一下摔进直径一米的水盆里,井口的水哗啦啦往她身上浇,浇得她裙子和头发湿凉湿凉,叫声又好笑又可怜。
奶奶闻声跑出来,一见惊了,“呀!怎么坐水里去了?!”
宋返在一边解释,“她想冲凉。”
这孩子一本正经给人添乱,把宋沅气坏了,她从盆里撩起一道水帘,往宋返身上泼,泼完还要嘲笑人家,惹得宋返反击,慌得她也顾不上疼了,急忙从盆里爬出来,满院子逃。
她哪里想到宋返这么记仇,总之被追得很惨就是了。
奶奶在零碎的太阳雨中手忙脚乱,最后还是爷爷出马,抄着甘蔗棒子一人赏了两小下。
末了两人换了干净的衣服,一块儿坐门口洗衣服,不远处火车缓驰而过,车轮与车轨擦出低徊的呼啸,拖慢着落日的时速,夕阳晾在他们的背上,在前院铺起两个挨得很近的影子。
这影子不虚幻,很真实,水点打不湿,黑板擦也抹不掉,它在那一刻化作比建筑还要牢固的存在,好像宋沅靠上去也可以。
宋沅一手拿起自己的裙子,一手捂在宋返的耳边,小声说:“我洗不动了。”
宋返愣了两秒,接过了衣服。后来这个动作变得无比熟悉而自然,他那些抽象的困惑不知何时转化为具体的情感,逐渐有了生机,从而催发出更多不可解释的谜团。
很多年以后,宋返才意识到那时的接纳代表着什么,他在不知不觉中越过自己划下的界限,甚至妄图更近,就这么蓦然闯进另一片璀璨星河,坠落为偏轨的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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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回去坐的是宋爸爸的车。
宋政镇场,满车冷寂,宋返背靠座椅耷着眼皮,懒懒的,没什么精神。宋沅的手机亮起,她盯着短信看了片刻,捧着牛奶的手指收紧,哼笑了一声。
周蕙兰飞快探头,一副“笑什么我也要听”的样子。
宋沅把手机摁灭,眼里是明晃晃的大胆:“奥门赌场……”
周蕙兰:“快住口。”
宋政送他们到住的地方,这片小区是宋凌严早期住过的,治安很好,宋凌严后来结婚搬了出去,这儿空出来,一直到宋沅宋返上高中,才被重新收拾一番。
周蕙兰从家里带来了两个孩子换季的衣服,由宋政同志把东西搬上去。
地方小,但是室内布局整齐有序,东西都摆在正常的位置上。这是宋沅宋返在家里养成的习惯,他们俩都不需要家政阿姨帮忙打扫房间,常常是阿姨是早上来,给两人准备早餐,不过姐弟二人更爱在外面吃。
周蕙兰抽查宋沅房间,宋政在客厅里坐着,宋返给他倒了杯茶。
宋政拿起杯子,问:“在外面住得习惯吗?”
“还好。”
宋政“嗯”,喝了口水,又问:“睡得怎么样?”
宋返这回干脆不答了,父子俩谈话最多只能撑一个回合,宋政觉得有点没面子,他轻咳,严肃道:“你们班主任昨天给我打电话了。”
宋返知道是什么回事,但是他没显露,继续听着。
宋政把茶杯往茶几上一磕,“这次又是为什么?”
屋子里的周蕙兰立时放下衣物,贴在门板上,“你爸又开始了!”
宋沅衣服一扔,也贴了过来,什么都没听到就着急道:“这我得冲出去啊。”
周蕙兰将她按下。
宋返觉得宋政每次谈到这个都像是在审犯人,他在宋政的目光被摁着背骨,要低下头承认错误才是乖孩子。
可惜宋返从来就不是乖小孩。
宋返问:“哪次?”
“哪次?你在附中北门口打人!”宋政对他这副敷衍的态度很不满,“摄像头都拍下来了,你要干什么?再被学校开除一次吗?”
门后的宋沅攥起了拳头。
“十月七号你和那同学在校园里起冲突,多人作证,你先动手,之后从北门离开,在公交站台附近,又是你先动的手。那同学医疗证明上写多处损伤,眼结膜发炎。”
宋返等他陈述完,才回答:“爸你在工作吗?”
宋政哪想竟被反将一军,登时怒道:“宋返!”
两个人剑拔弩张,他们如此相似,谁都不甘愿服输,年轻人站在长辈面前,全然不懂沟通和礼让。
宋返问:“监控,爸看了吗?”
爸爸生气地不说话。
宋返无所谓他有没有看监控,反正他一定没有看到重点的,宋政总是这样,他把缺席做得理所应当,又把道理讲得一丝不紊。
“上次是因为沅沅,这次难道也是因为沅沅吗?”宋政已经起身,他背着手,直面宋返,“不要为你的放肆找借口,你在知法犯法,知道吗?”
“知道。”宋返说。但知道和行动是两码子事。
宋政气稍微消了一点,“明天去给人家道歉。”
“不可能。”宋返快速接道。
这回的拒绝连犹豫都没有,宋返根本不打算悔改,仿佛宋政是在客气地询问他,而他礼貌地回一句“我不要”。他是不听指挥的坏学生,无畏于父亲的威严,非但犯规,还要对宋政给出失望的评价。
他们在对峙,连空气都难以推动。
屋里宋沅急死了,心道宋返真是个倔驴子,跟老爸说清楚不就好了吗?非得打哑谜,搞得父子俩像对仇人。
她也不打招呼,啪地开门,震得周蕙兰脸疼,她一出来,宋政就默默坐了回去。
周蕙兰边从宋沅房间蹿遛进宋返房间,边喊:“小返呐,过来帮妈妈抬一下东西。”
宋返进屋,父子俩的擂台算是暂时收起来了,宋沅挪到沙发边坐,小心捧起茶,递上:“爸啊,事情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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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我都懂,你还不了解你爸么,他那筋打娘胎里就搭好了,老干部当久了,倔脾气改不掉。”
房间里周蕙兰牵起宋返的手,语重心长:“你妈我在家也没少被吼,隔壁吴奶奶煮饭烧焦了饭桶,他还要讲呢。”
宋返想说这不是一回事,想着,没开口。
周蕙兰继续说:“我知道你是好孩子,有分寸,这回是怎么了,能跟妈妈说说,是在学校里过的不开心吗?”
“没有。”宋返说:“我……”
他望着墙,上面贴着刚搬进来时宋沅粘上去的贴纸,宋返没有撕。
他在这里很开心,甚至自由,没有那么多束缚,宋返根本不需要管教,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宋返把事情简略讲了,周蕙兰听得心都揪在一起。外面宋沅不知道说了什么,发出了重物落地的动静。
他们做父母的也很奇怪,总是矛盾,控制不好力道,在孩子面前反倒没有工作那样自如。
周蕙兰顺着宋返的视线看到了贴纸,她回头,用手指蹭了下宋返的手背,有点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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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政和周蕙兰没待多久就回去了,宋返送他们下楼,回来时在楼道闻到陌生的香烟味,不浓,那人好像只抽了一口,他想起宋政在戒烟,今晚这根应该是酒席上的人硬推给他的。
宋返在门外站了会儿才进门,宋沅缩在沙发上,窝成小小的一团,听到宋返回来动了一动,裹着毯子透过缝看他。
她眼睛里耷着深沉的睡意,宋返微怔,像是心虚,别开了视线。
“我要睡了。”宋返朝自己房间走。
“嗯。”宋沅把头埋回去,在宋返手握上房门手柄时,说:“晚安宋返。”
宋返顿住动作。“你睡外面?”
宋沅没回答。
“回去睡。”
“宋沅。”
宋返原地等了须臾,折回来,小声说:“别装……”
宋沅还是没应。
像是睡死了一样,宋返不再执着于叫人,俯身把宋沅抱了起来,动作很小心,没忘拿她的毯子和手机,他怕吵醒宋沅,呼吸也放得很浅。
他在想什么?
整个晚上,宋沅终于切实地察觉到了。
陌生号码发过来的信息那样离谱,却又让宋沅无法置之不理,她在半梦半醒中拆解着宋返曾经望向她时的动作、眼神和语气,他的照料和他的愤怒,他不理智的顶撞,那挥出去的拳头紧握着太多关于宋沅的因素……
这真的是出于弟弟的教养吗?
可是宋返从来没有承认过,他每一次否认都像是在强调。
他想强调什么?
宋沅无需别人的提点,她有自己的嗅觉和验证办法。宋返难以理解的言行或许可以从她身上找到释义,她游刃有余地解题,却在得证的关键一步停下思路,突然不安。
漏洞百出的陷阱,宋返毫无防备地踩进去。
这走向让宋沅怀疑自己算错答案。
如果那道界限已不存在,他们此刻的距离是合理的吗?
[你身边有人暗恋你哦。]
[他在盯着你……]
[为什么不承认是你弟弟,因为他想上你啊。]
[你俩还挺贱的。]
[叔叔阿姨知道你们这么贱吗?]
宋沅在宋返怀里睁开眼,抓到了把柄般地审视他,她开口,声音喑哑:“为什么……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