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出事
“出事?”穆棠眉头微皱,她看向沈致,手指在椅背轻轻点了点,看向后花园的方向,“她做什么幺蛾子了?”
长公主秀丽的眸子里添上一丝不满,瞥了眼身边的沈月临:“你把她安排进桉箬阁了?”
“我想着娘子不喜欢,便让她离咱们远点。”沈月临低声道,高大的男人此刻被一声质问搞得有些迟疑,见穆棠不言语,便倾身过去,展开双臂揽住自家夫人的肩膀,嗯了一声。
“玉儿看哪儿好呢。”
穆棠冷笑一声,桉箬阁确实离主府远,位于抚西侯府的最东角,后花园的临水侧,从前是府里戏子们的习戏居住之所,老侯爷和夫人猝然离世后,从边境匆匆赶回的沈月临以三年不乐为由,添银遣散了这些戏子,桉箬阁便空了出来。
不过这桉箬阁离后门颇近,走一炷香便是临街的小门,崔影要是住在那里,自己还怎么时时盯着她的动向。
穆棠撑着头,感受着身后男人宽阔的肩头和温暖的怀抱,觉得心情也稍稍晴朗了些。
毕竟这是前世的地缚灵穆棠奢想了三十年都没能感受到的触感,宽厚的怀抱让她有一种欲落泪的冲动。
越是感动,便越要提防想要抢走这一切的人,上天可不会给她第三次机会。
穆棠的拳头无声握紧,眸底冷了下去。
沈致的眼神划过厅上一齐沉默的两人,这时又一人从门外快步进来,那男人看似身穿常服,但走路时眼神坚毅,气息平稳,沈致一看他便迎了上去,男人冲着沈致点点头,径直在庭前,天井边跪下。
“殿下,大人。”
京城左禁卫御史萧鸣沉声道,他虽垂首,但嗓音沉稳,不卑不亢,就连脊背都笔直,敛下的眉眼中平静无波。
沈月临站起身来挡在穆棠的身前,这萧鸣是出了名的疯子,虽说庭院与正厅中间有屏风与珠帘隔着,但护妻心切的沈将军还是一万个不放心,用身体挡住所有可能看向穆棠的角度。
“何事?”沈月临哑声问道。
萧鸣祖上三代都是拱卫京城的禁卫军成员,只因其父与叔父计划谋反,却不想计划败露,圣上早已知悉却暗中不动,为的就是趁此将在禁军中根基深厚的萧家势力连根拔起,因此安静地等待着。
谁承想就在陛下虎视眈眈,一伙人即将动手的前夕,时年仅十二岁的萧鸣却在午夜先行动手,在日出东方的时刻提着装其父与叔父人头的木盒跪在了皇城前。
没人知道萧鸣是否是真的察觉了长辈们的不轨之心而先行动手,还是萧家得知陛下的心思,而选择放弃计划,了解自己让家族得以留存。
不管如何,萧鸣这一跪算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那之后的陛下也曾想过的萧鸣心思,但都被言官们以一句“弑父尽忠”堵了回去。
那萧鸣今年二十有八,没离开过京城的他身边却自带一股浓重的戾气,此刻笔直地跪在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腰间挂着弯刀,随着主人的呼吸微微摇晃着。
萧鸣弑父弑叔的那年,沈月临刚好被带去了边境,从前的他们作为京城的贵族儿郎,都好习武,关系还不错,但自打萧家出此变故后,萧鸣便性情大变,孤僻避世,阴冷嗜血,面对从前的伙伴时也沉默寡言,久而久之,沈月临也不愿与其交往。
更别提他的娘子还在这里,玉儿身体一般,若是被这家伙的血腥气熏着了可怎么办。
这么想着,沈月临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皱眉,沉声问道:“何事?”
萧鸣一动不动,只抬眼冷冷看向屏风的方向,声音依旧平淡。
“陛下许了大人京郊虎贲营,虎贲营归属禁军所管,是属下的麾下,今日您合该前往兵营中检查稽令,以肃军风。”
沈月临一顿,他沉溺于娘子终于愿意理会自己的喜悦中,把自己刚刚得到的任命忘得一干二净,不怪沈将军不沉稳,他的思念过于深刻,早已超越了这些功名利禄。
“娘子,我若去了,此处该如何呢?”沈月临回头看了眼后院的方向。
穆棠展开眉眼,方才的她一直在安静地听萧鸣说话,多年前的萧家之事她在宫中也有所耳闻,早就想见一见这位传说中铁石心肠的萧左史,若是换作一般的胆怯女流早就躲进了后宅,但长公主不一样,她撑着头,从屏风的缝隙里细细窥视着萧鸣的肩背。
还未等穆棠看明白,一道身影就压了过来,是脸色不悦的沈月临,沈将军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本在一边穿戴披挂的沈月临不安地看过来,映入眼帘的就是自家娘子正透过屏风偷偷看萧鸣。
那家伙有什么好看的!
沈月临一瞬间血气上涌,他又生气又委屈,不顾自己的内甲都还没系好,直接站在了穆棠的身前,低着头瞅自己的娘子。
沈将军不说话,沈将军委屈。
穆棠一惊,随即反应过来,一边失笑一边伸出手贴上沈月临的侧脸,轻声慢语地哄道:“好啦,去点兵吧,这里没什么事的。”
前世的他们从未有过这样和谐的岁月,长公主也从未尽过自己身为主母的职责,放任那些其他王府公侯的探子进入侯府,只冷眼看着却不清理。
穆棠现如今想起从前的自己依旧觉得血气上涌,不忍多想。
手下温热的触感唤回了穆棠的心神,她对上沈月临气呼呼的视线,明明这么英朗的眉眼,染上一丝委屈和愤懑后变得可爱极了,就连随手束在脑后的髻都是那么恰到好处。
“去吧,等你回府吃饭。”
穆公主仰脸,用自己的鼻尖碰了碰沈月临的鼻梁,低声笑道,语气中尽是哄孩子的温柔笑意,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沉着,仿佛天地也不能撼其半分。
被顺毛哄的沈将军不情不愿地转身,沈致拎着重甲见缝插针地为主子披挂,同时感激地回头看了眼穆棠,大婚后的将军似乎变得比从前更难搞,不仅阴晴不定,似乎还只听穆公主一个人的,随身护卫沈致烦恼不已。
沈月临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走前还不忘将那屏风向前推一推,嘱咐随侍的私兵要保护好主母,切勿让那外来的女子伤了公主。
直到萧鸣等在侯府门口等到不耐烦,以一声马鞭提醒,沈月临才翻身上马,在喝马声中离开侯府,前往京畿的虎贲营。
“公主,”初桃站在屏风边缘,小女史笼着衣袖,确认将军离开后才转过身,她在穆棠的身边站定,低声问道,“您意欲如何?”
穆棠是帝后最宠爱的公主,自大她还小时,皇后便从娘家老仆的孩子中挑出了几个得力且忠厚的,初桃便是其中最出挑的,被拔作了公主身边的一等女史,公主未来必定是要主家的,或是中宫,或是正庭,那就难免遇上一些为难事。
而初桃的作用,就是在公主遇上为难事时挺身而出,让公主的手保持干净。
意欲如何呢。
穆棠撑着头,半阖着眼,右手端着一杯方才沈致奉上来的浓茶,一双妍丽的眸子里平静无波。
“那可是本宫同父的姊妹,什么如何。”穆棠冷笑一声,她的眼前又现出崔影的柔弱模样,按理说后院闹事,身为主母的她理应第一时间赶过去,但她偏偏陪着沈月临在前厅听事,为的就是把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好妹妹晾一晾。
她是应朝最尊贵的大长公主,那位是袭爵七世的抚西侯,定远将军,崔影凭什么认为自己在后宅闹一闹,他们便得赶过去呢。
不愧是小家子出身,没受过正经的野路子,穆棠的眼神冷了下去,她看向身边的初桃,后者机灵地上前,为主子奉上一杯热热的白桃茶。
主仆二人就这么在庭前,一边闲聊一边看账本,两炷香的功夫转瞬即逝。
眼看着枝头第十六朵桃花颤颤巍巍地落下,穆棠撑着桌子站起了身,初桃上前扶住主子,为穆棠披上大氅,两人向后院走去,屏风外侧的私兵立刻跟上。
前世妻子的逝去让沈月临落下了心病,今世无论去哪儿都跟着,若是像今天只在没空,便严令亲兵守候,紧张无比。
难道自己是瓷娃娃吗,穆棠失笑,她踏上前往后院的廊桥,抚西侯府的后花园仿照广陵样式,在湖心做了九转十八的样式,此刻湖面绿水幽幽,再下的湖水却又呈现出透明的质感,时不时有金红色的鱼儿在水中划过,好看的紧。
穆棠在桥上停下,俯身看鱼,似乎根本没把那据说正在闹事的崔影放在眼里。
一阵风吹过,穆棠耳边的一缕散发挂在了耳垂的那粒南珠坠子上,随着主人的呼吸缓慢摇晃着,穆棠的眸子莹润清澈,此刻映着汪汪的湖水,别有一番端正清丽。
只见长公主拢了拢大氅,那手背雪白,骨节云亭,映着雪白的大氅,简直不像现实里的人物。
片刻后穆棠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此程的目的,她似乎有些烦躁,拎起裙摆匆匆走向桉箬阁,还没到跟前,一片玻璃碎地的声音便在空中炸响,还伴随着尖叫和哭喊,在潺潺的湖水声中各位突出。
众护卫沉默地亮了剑,移位上前,把穆棠护在中间。
穆棠却不在意地摆摆手,她凝视着桉箬阁深红色的大门,看了眼一个护卫,那护卫心领神会,一手举着长剑,脚上用力,破开了那道紧闭的木门。
映入眼帘的是凌乱的桉箬阁,桉箬阁作为从前小戏子们练功居住的场所,装饰并不差,又因为地处后花园,也时常作为主人们休憩书画的场所,阁子里珍藏之物也颇多,此刻却都化作了一滩碎片,狼狈地躺在地毯中。
连带着那上好的梨花木圆桌,沉香木窗格子都遭了殃,此刻正滴滴答答地淌着水,而始作俑者正是站在阁中,喘着粗气的崔影。
方才在天昌阁还一脸柔弱,弱柳扶风的崔影像是变了一个人,她还穿着那件月白色的袍子,青色的宽腰带勒得腰肢不赢一握,女子扶着圆桌站在桉箬阁中间,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门口的穆棠。
穆公主逆光站在门口,似乎是碍于阁子里的凌乱景象,并没有进去的意思,只微微抬着下巴,双臂拢袖,安静地站在门口。
她鬓边的珠串被风微微吹动,在阳光下泛出优美的弧线。
崔影心头越发愤恨,穆棠总是这样,大婚之后更是得寸进尺,似乎谁都不能动摇她的心神,就连她!一个就差一步便被承认的皇女,寄住在沈月临家中的人,似乎都不配穆棠为她皱一下眉。
凭什么,凭什么都是她从容冷淡,而那个歇斯底里的都是她崔影!
崔影摁在圆桌上的手不断颤抖,她的眼底泛上红色,没有尖叫也没有怒吼,那桌上的水果碟子被突然抓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架势砸向门口的穆棠,即使护卫们早有准备,但目标小速度快,他们还是没来得及。
阳光下,那只深蓝色的绣花鞋向一边轻轻挪动,穆棠的身影略微移动,那看起来杀伤力十足,用了功夫的碟子被轻巧地躲过,砸在一边的地上,那些水果乒乒乓乓散落在地上,有几颗甚至滚进了水里,惊得鱼儿四处乱窜。
还没等穆棠出声,如狼似虎的护卫们便扑了上去,随着一声惊叫,崔影被摁在了地上。
“放开我——!”崔影不断挣扎着,她的四肢都被护卫们用力地背在身后,双肩被迫抵住地面,崔影满脸通红,那初见时脆弱的眉眼此刻也越发狰狞,“放开!你们知道我是谁么!你们——”
她的话被打断,一只鞋勾起了崔影的下巴,被摁住肩背的情况下崔影很难控制头颈,只能任由穆棠挑起她的脸,居高临下地与她泠泠对视。
“为什么这么不知足呢。”
崔影咬着牙,姣好的脸上写满愤恨,她欲伸出手抓穆棠却被护卫紧紧摁住,只能不断喘着粗气,身体颤抖着。
“本宫想让你死,你以为父皇真的会特意来救你么,”穆棠冷冷地看着被摁住,动弹不得的女子,眼底浮上一丝无所谓的怜悯,似乎地上的并不是一个进驻侯府的敌人,而是不在一个层级上的路人罢了,“只要本宫想,你今夜就会落水溺亡,也是,京城的气候委屈了你岭南的小姐,必定受不了,出来吹吹风吧。”
“吹风,失足落水,天寒地冻,咳水身亡,多正常的事。”穆棠把手拢进大氅,她转身看向门外的湖,脸上浮起一丝笑意,地上的崔影脸色越来越白,面前的穆棠似乎是真的动了杀心,在认真地思考她的死因。
就在崔影安静下来,恐惧占据心头的时候,穆棠突然回过身,她低头看着满脸通红的崔影,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笑意。
“你死在侯府,月临会很烦恼,”穆棠垂着眸子,眼神冰冷,声线平淡,“给本宫点时间,让本宫揪出你背后的主子,你们主仆二人合葬,岂不更妙?”
根本没有传统的逼问环节,穆棠从不奢求从崔影这种人的嘴里要出真实的话语,想要的,便自己的去问,去查,相比起费尽心思地问出来,再去严明真假,穆棠更愿意自己去查。
反正这对于接受深宫诸多教育的初桃来说并不是难事。
“好好呆着吧,等着过几天见你主子。”
穆棠转身,两名侍卫得令留下,就在长公主即将转身离开的瞬间,崔影突然开口了。
声音低哑,像是混着浓重的恨意和不甘,断断续续,却又清晰。
“知道很多不该知道的事…感觉如何…今后…你”
穆棠并未转身,只是一瞬间皱起眉头,崔影的话模糊,穆棠却懂得很快,她霍的转身,这一次她不再站着,而是选择了蹲下,用力掐住崔影的下巴。
她穆琼玉,从不会被任何人威胁。
崔影儿戏般的威胁并未换来穆棠的妥协,长公主只是看了眼初桃,后者便心领神会,命人将几位旧奴叫过来,那些人是长公主的陪嫁,沉默忠诚,是比哑巴还要可靠的存在。
崔影的把戏或许用在寻常大宅中还有点用处,但面对深宫出生长大,拥有一等女史初桃的穆公主来说,简直就如同儿童家家酒般可笑稚嫩。
对于穆棠来说,一切阴谋诡计都是玩笑,在绝对的权力和地位面前,这些把戏都得让步。
不被承认的皇女,还敢在她的面前叫嚣。
穆棠转身,大氅的边缘在空中划出锋利的弧线,随着最后一丝阳光被门掩上,崔影的脸逐渐消失在了桉箬阁的门板后面。
“殿下,饿了吧。”似乎刚才的闹剧并未在主仆二人的心中留下任何记忆,初桃一出桉箬阁的门便张罗起吃食来,毕竟她的主子在天昌阁没吃上饭,回来后又只是坐在厅上吃了点不顶饿的点心面果,还被这不知哪儿来的女人气了气,此刻必定是饿的不行。
这么想着,初桃皱起眉头,她落后几步,叫来侍女吩咐今晚的膳食。
到了正厢房,穆棠抬脚进去,那里面还贴着大红的双喜字,仿佛昨日的欢闹场景依旧在眼前,穆棠站在门口,眼底浮现一丝温柔。
昨日的她,便是在这里,看见了自己醉酒睡着的夫君。
前世的她从未那么近距离地看过沈月临的脸,昨夜的沈将军虽说醉醺醺,但那脸上的红晕骗不得人,柔软又英朗。
初桃上前来为穆棠脱去大衣,穆棠摁了摁眉心,在窗边的榻上躺下,随即有侍女在一边跪下,为长公主解开发髻,一件一件脱下首饰。
随着那些晶莹透亮,莹润昂贵的发簪钗环被取下,穆棠终于觉得自己能喘口气,她摁着眉心,端过初桃奉来的茶抿了抿嘴。
“殿下何苦事事经手呢,”初桃叹了口气,她经过层层选拔,从小陪伴长公主长大,是穆棠最有力也是最忠诚的女史,她的教育就是为当家主母扫平一切障碍,但如今的穆棠凡事自己经手,反倒显得初桃无所事事起来,“娘娘从前便吩咐过的,殿下的手需得干净,万事交由奴婢来做便罢了。”
话虽是抱怨,但初桃依旧取了热热的帕子,坐在脚踏上替自己主子细细擦拭着手,还拧了一条干净帕子改在穆棠的额头,企图放松心神。
穆棠抿唇,她再清楚不过初桃的意思,可她初初重生,面对上天赏赐的机会珍惜不已,她生怕自己做错什么,再一次将失态推向不可控的深渊。
前世那悔恨却又无可奈何的地缚灵生活让穆棠万分恐惧,她并不怕那长久的孤独与寂寞,她怕的是沈月临颓废消极,自己却无可奈何,只能在空中默默流泪。
一切都自己经手,便不会出错,不会再有人打抚西侯的主意。
穆棠感受着额头滚烫的温度,觉得自己的心神也回到了那个熊熊烈火的晚宴,她透过时光的洪流,再次看见了沈月临的双眸。
那双盛着爱意与关切,满怀赤诚的双眼。
那双前世被她辜负背弃,无数次盛满失落的眼眸。
穆棠不愿意再看见了。
“殿下!”门外冲进来一个女史,初桃站起厉声喝斥,这是长公主的寝殿,进入不报还大喝,简直就是没有规矩到了极点!
“殿下!”那女史看起来慌乱之极,她不顾初桃的阻止连连叩首,稚嫩的脸上满是慌乱。
“叫什么!”穆棠做起来,一把扯下脸上的帕子,沉声道,“有什么便说!”
“是门外!”
那女史站起身来一指门外,脸上充满慌乱,她看着穆棠,六神无主的样子,她并不是长公主宫中带来的女史,因此见过的世面不多,此刻声音颤抖,说出事情原委都够呛!
“有人带了兵围了侯府!沈大人跟他们吵起来了!”那女史再次哭起来,“殿下,求您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