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听你的
整个厢房死一般地安静,门口的沈致手一哆嗦,腰间的刀鞘狠狠撞上木门,沈致慌里慌张地躬身,关门退了出去,刘义点头,随之退下。
房间里就又只剩下四人。
初桃垂手侍立在主子身边,沈月临一脸冰冷地站在榻边,微微皱着眉头,沈将军双手紧握,身形挺拔,此刻低头看着自己的娘子,虽脸色不好看,几个呼吸后还是缓和了语气,沈月临蹲下身,拉住穆棠的手。
“娘子,这是为何?”
穆棠呼吸一滞,她有些艰难地抬眼,嘴张开又闭上,身边的初桃有些担心看了眼主子,向前一步想解释,却被长公主抬手挥退。
穆棠抬眼,她的夫君个子高,即使蹲着也能与她平齐,她有些难堪地开口,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尊贵无比的长公主此刻有些犹豫。
“刘义说,”穆棠皱眉,忍不住攥紧沈月临的手,“是父皇的旨意。”
沈月临眼神冷了下去,他侧首看了眼安静立在桌边的女子,那女子依旧柔柔弱弱地靠在桌边,或许是被沈将军的眼神吓到,抱着琵琶的手臂合了起来,把那副红木缠金纹的琵琶用力抱在怀里。
配上那双微微发红的眸子和雪白莹亮的肌肤,或许换做旁人,早就被吸引了。
不过沈月临不是旁人,他京城出身,边关长大,重生一世,这种越人之姿在他眼里与门口的沈致也没什么两样。
不怪沈月临,上辈子刻骨铭心的思念让他眼里根本装不下别人,穆棠的一笑一动便是他的全部。
“陛下何出此言?”
沈月临向前半步,他几乎是靠在了自家娘子身边,他们距离极尽,沈侯爷的声音也低,除了初桃能模模糊糊听见些,没人能知道两人在说些什么。
不同于长公主清朗辽阔的嗓音,或许是边境的风太过锋利,抑或许是多年来的折磨烙进骨血,沈月临的声音是有些哑的,即使平时里都显得低沉,更别提这种时刻。
穆棠闻言,下意识抬头看向初桃,初桃作为皇后一手出来的女史,此刻纠结万分,她虽说自小受皇后娘娘,长在宫里,但与穆棠的感情之深也是他人比不上的,初桃私心为了皇后,但她更希望穆棠好。
面对着长公主求救的视线,初桃点了点头。
像是下了决心,穆棠握住沈月临的手腕,她的手有点凉,这些天来接踵而来的事情让做了几十年地缚灵,脑袋空空的穆棠有些宕机,但自己的夫君就候在身前,穆棠低低叹气,看了眼那女子,眼底染上一丝不满。
“刘义告诉我,那是父皇早年在岭南的子嗣,”穆棠低声道,声音低沉,雍容的五官写满无奈,“母后身体不适,父皇的意思是——现在不能将她接回宫里。”
穆棠的话说得委婉,说一半便停了下来,一双眼睛带着微微的水光,似乎是在犹豫剩下的话该不该说出来,沈侯爷何等人也,联系刘义和这女子的态度,还有初桃和穆棠的犹豫便想通了事情的原委,男人无奈地扯起嘴角,抬手摸了摸穆棠的头顶。
长公主的盘髻一进厢房就散了下来,此刻只虚虚梳在脑后,穆棠的头发冰冷滑亮,摸起来手感极佳,沈月临勾着嘴角,挑眉看向自己沉默的娘子。
前世的穆棠何等骄傲尊容,就像是一朵无人能及的金牡丹,肆意张亚地舒展着自己的光芒,作为应朝帝后唯一的公主,外人看来的长公主是何等恣意,何等快活。
其实并不的。
从前沈月临就明白自己的娘子有许多不愿告诉自己的隐事,沈侯爷从不强求,穆棠说他便听,穆棠不说,沈月临便只安静地陪在她身边。
这一世的穆棠或许是出于心底的慌张,主动对他倾诉,这对沈月临来说是不可置信的进步,他打心底里为穆棠愿意相信他而喜悦和满足。
沈月临看了眼那抱着琵琶的女子,上下扫了眼,在穆棠身边坐下,男人的肩膀宽阔,此刻就这么歪头看着自家娘子,便显出无限温柔,勃发英姿来。
他伸出手摁住穆棠的手背,安抚下长公主此刻不安的内心。
“娘娘今日身体不适,陛下也是为娘娘着想,”沈月临温和地看着穆棠,巧妙地将陛下的威胁化为贴心,换了种说法,军中长大的沈将军最知人心难测,面对陛下的冷血言行并不意味,只耐心地劝解,“玉儿为我想,我是愿意的,不过被娘娘斥责几句便过去了…”
沈将军侧脸与自家娘子话说的正入神,根本没注意到那桌边的女子什么时候放下了琵琶,只见她脸色微变,竟是一下扑了上来。
若不是夫人在侧,沈月临几乎下意识就要拔剑。
那女子低着头伏在穆棠脚下,或许是她聪明,知道看似骄纵的长公主要比沈月临好哄得多,但那是以前的穆棠,如今的的穆棠是做了三十年地缚灵,早已心冷意冷,面对脚下的女子,心里毫无波澜。
即使那白皙姣好的脸庞上还挂着几滴泪珠,我见犹怜地微微颤抖着。
见侯爷夫妇沉默,那女子急忙开口,她的声音也细,像是唱戏的腔调般清秀。
“奴婢绝不生事,求殿下——”
她的话堵在喉咙眼,剩下的则被一只深蓝色的绣鞋踹了回去,琵琶女似乎没想到穆棠会如此干脆利落地下脚,直到摔下脚踏时还有些愣怔,不可思议地看过来。
那姣好的脸色染上一丝怨恨。
“你要说的便是这些?”穆棠冷笑,她摩挲着自己的衣袖,长公主的威压尽显,她微微仰脸,耳边的珍珠坠子碰着脸侧,“胆敢断了侯爷的话头,真是该死。”
只见穆棠斜倚在沈月临的肩头,身影清雅挺拔,不似琵琶女那般孱弱,却另有一番雍容华贵,穆棠轻挑眉头,一双凤眸里全是冷意,长公主脱了繁复厚重的大衣,只着内袍,光是那般懒懒倚着,也别有一番清丽。
那女子倒在地上,仰着脸,愣怔地看向穆棠。
穆棠揉了揉眉心,如果说一开始的慌张和不安是这具身体的自身情感在作祟,那现在的雷厉与利落便是她的本色,三十年的地缚灵生活让她明白了后悔二字的刻骨铭心,她绝不愿意沈月临再受委屈。
更别提是因为自己,再受那莫名其妙的,本不该属于他的屈辱。
“你不必多说,即使没有侯爷的话,本宫也会带你回去。”
穆棠敛着眸子,她冷笑一声,眼神滑过琵琶女的头脸,顺着脖颈缓慢下滑,路过那芊芊的腰肢和长裙,穆棠收回视线,初桃随即上前,喝令女子跪好。
“本宫只是好奇,你——崔影,是叫这名字吧,”穆棠布置可否地笑笑,似乎女子叫什么并不重要,至少在长公主眼里,这只是今生第一个小小的拦路虎,“你哪来的路子摸来京城,摸来本宫和侯爷的面前。”
崔影明显有些慌张,方才的无视喝令都未曾让她破防,但穆棠的轻声质疑却让崔影开始细细地颤抖,她看看沈月临又看看穆棠,抿着唇低下头。
只是那摁在地上,不断发抖的指尖暴露了主人的故作镇定。
穆棠笑起来,眼中分明充斥着冷意,她似乎是看到了什么,视线聚集于崔影的腰间,那青色宽腰带下似乎隐隐有什么东西。
“真是本事,还搞来了父皇的玉佩——”穆棠的手指点了点贵妃榻,声音有些懒,但威仪犹存,“那为什么还慌里慌张地来见我们?”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退无可退,穆棠的视线实在过于敏锐,她一眼便看出崔影有备而来,无论是刘义的亲自到来还是父皇的指令,都是崔影身世的有力证明,但崔影明明配着象征应朝皇室的玉佩,却身形慌张,妆容略显凌乱,明显是匆匆被人拉来,还未准备好说辞。
毕竟自己今天驾临天昌阁也只是一时兴起,即使是沈月临也未能提前知晓。
估计是早就有了计划,却没能找到机会切入,于是偷偷与宫里先行联系上,预备下月的上月灯会,没想到自己突然驾临,而且要将这天昌阁并入公主府的库房,如若再不动作,那必定是前功尽弃,坐以待毙。
于是才匆匆梳洗,拿了琵琶戴了简单的簪子,被人推来了天字厢房。
只是不知道,这崔影和天昌阁幕后的人是谁。
穆棠的眼神暗了下去,作为深宫中长大的公主,她骄横但并不痴傻,更别提经历了前世的洗礼,如今的她恨极了前世每一个将她当枪使的人,被人利用的滋味很不好受,更别提前世的自己还被人操控着,一次又一次伤害自己的夫君。
光是想想,便觉心如刀割,难以忍受。
崔影心知无可辩驳,只安静地跪坐在地上,她看向桌脚边的琵琶,眼底有些悲色。
任谁看了这般美丽柔弱的女子露出这番神情,或许都会心存不忍,但穆棠完全没有,她只托腮,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穆棠觉得自己的心冷得像块石头,她愧对沈月临那是她自己的事,今后要弥补也好,抑或是放走沈侯爷另过日子也好那都是她的事,但谁都别想再次加害沈月临。
她是重生者,拥有着旁人无法比拟的记忆优势和冷硬心肠,前世她逝后众人的种种反应,她一一刻在心里,夜不能忘。
“走吧,”穆棠站起身来,她冷冷看了眼仍旧坐在地上的崔影,声线平淡,“你要呆着本宫也不拦你,怎么,还要请吗?”
崔影闻言浑身一颤,再次求救似的看向沈月临,但后者专心地为娘子插簪子理发髻,连一个眼神都没施舍给崔影,或许他注意到了崔影的视线,但沈月临根本就没有回头的意思。
高挺的鼻梁,英朗的侧脸,束在脑后的长发,修长云亭的手骨,微微敛下的眼眸,随着呼吸颤动的睫毛,沈月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就像是崔影在乡下听过的那样。
她很早就挺别人说过,京城里的抚西侯爷天人之姿,任谁看了都得被夺了魂儿。
穿戴整齐后穆棠站起身来,她扫了眼桌上已然有些冷的饭菜,向门外走去,她是有些饿了,但崔影的突然到来让她非常不适,根本没胃口。
沈月临皱眉看向自家娘子的背影,担忧地叹了口气,玉儿就是这样,心情不好时便懒怠吃喝,长久下去怎么得了。
京城第一操心人士——沈月临。
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眼站在那儿楚楚可怜的崔影,沈月临顿了顿,侧脸对着沈致:“把人带回去,安置在花园东角的桉箬阁,看好了,没事别让她出来。”
桉箬阁,抚西侯府最偏远的院落之一,沈月临烦极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皇帝义女”,更别提陛下让崔影先行安置于侯府的指令,沈侯爷快步跟上穆棠的步伐,向门外走去。
厢房里,面容姣好的女子泠泠站在那里,她抱着怀里的缠金丝琵琶,一双眼睛透过空气看向遥远的天空。
片刻后,她跟在沈致的身后,走向抚西侯府的马车。
沈月临目送着穆棠的身影消失在轿辇的帘帐后,男人翻身上马,就在这时,初桃探出头来,轿边的护卫走上前去对接,随后策马向沈侯爷走来。
“侯爷,”那护卫是沈月临的旧兵,关系不错,此刻嗓音中带着微微的笑意,“殿下身边的女史大人说,殿下邀您同乘。”
沈月临看向轿辇,四角下的金色流苏在阳光下划出流畅美丽的弧线,配合着暗纹缎带,沉木车体被沉得尊贵又大气。
这是他从边境带回来的木料,沈月临想着自己的娘子,婚前一年,一次追逐战中,挣命抢来了这块上好沉香木。
这被边境部落奉若珍宝的沉香木,也只是被沈将军夺了回去,为他期待已久,放在心尖尖上的娘子打了车壁罢了。
从前沈月临身边的兵们并不喜欢穆棠,即使她是千娇百媚的公主,应朝最尊崇的女子,但是人都看得出钟粹宫面对抚西侯府的骄矜与傲慢,他们作为跟着将军出生入死的旧兵,自然看不惯未来主母对自己将军的这幅态度。
但奇怪的是,大婚夜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那穆公主像是换了个人,长相未变,人却更加锋利冰冷,面对将军时护犊子般强势。
更别提这共乘的邀请,贵族间好歹也得是半百的夫妻才好意思如此,穆公主却直接把他们将军叫了过去。
实在是,令人不敢相信。
沈月临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男人眯眼看向那静静矗立的轿辇,几个呼吸后,沈月临翻身下马,将乌云白蹄交给沈致,自己则踱上了长公主的马车。
还未进门,一股细细的紫述香便萦绕在了沈月临的身边。
沈将军在门口顿了顿,掀帘入内。
即使是特意打造的车辇,也容不下八尺的沈将军直接站立,沈月临俯身进车的同时便压下了身体,倚着车壁坐下。
这还是车辇完工后沈月临第一次进入车内。
抚西侯府自婚约定下便着手准备穆公主的用具,作为长公主,一切吃穿用度自然不可能简单,但但是这公主出行的马车,便不知花了多少人力功夫。
此刻的穆棠就正盘腿坐在榻上,她一只手撑着头,微微合阖着眼不知在想着什么,初桃轻声提醒,她这才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倚在门口,一脸笑意的沈月临。
“侯爷看起来心情不错。”
穆棠淡淡开口,她瞥了眼桌上的点心,初桃非常有眼力见地摘了几样拼成一碟子,奉至沈月临的面前。
看着眼前的面果团子,沈月临笑了起来,他捻了一个扔进嘴里,俊朗的脸上充盈着笑意,仿佛他不是令敌国闻风丧胆的定远将军,也不是冷漠不可触碰的抚西侯,只是混迹在娘子马车里的一个普通人罢了。
沈月临不说话,只看着穆棠,眼底漾起温和的笑意。
前世的他声哑身残,妻子早亡,他抱着无限的思念苟活数年,如今一朝得到上天垂怜,看着面前的穆棠却像怎么也看不够一般,恨不得把前世的遗憾统统补上才甘心。
穆棠轻哼一声,她原本是担心沈月临不悦,这才把人叫进马车共乘,谁知她的夫君此刻看起来与平日里一般温柔,大大咧咧地支着腿,倚在门边嚼点心。
她的月临,确实有成为春闺梦里人的资本。
这么想着,马车到达了抚西侯府,沈月临怕穆棠不悦,特意吩咐了崔影的马车慢些行驶,务必等穆棠的车驾过了二门,人也下车方才可以放她进来,护卫在车外低语,示意已经到了,沈月临点点头先行下车,站在车边整理着袖口。
此时沈致上前,与沈月临低声耳语。
“侯爷,桉箬阁那位已经从小门送进去了。”
沈月临勾唇,颇为赞赏地看向沈致,沈致有些无奈地叹气,他的侯爷不争气,明明是穆公主的家事,应朝的天子家事,烫手山芋一样的存在沈月临却得了个宝贝似的一口应下,只为了他的娘子此刻不要愁眉紧锁,开心起来。
真是,沈致有些忧愁,他的小主人如此不理智,今后的侯府该如何是好呢。
这并不需要沈致担心,因为重生而来的穆棠并不是从前那个骄纵却从不管事的金枝玉叶了,只见穆棠刚刚在正厅坐下,便将沈月临叫了过来。
沈侯爷在疑惑中乖乖坐在,充门面一般稳坐厅上。
“原不该这么心急,但本宫想着既然回来了,不如一并办了,”穆棠支着头,手里翻着方才让初桃要来的财产铺子,“月临,今后家里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不仅是这抚西侯府,这还只是第一步,无论是家里,朝堂,边境,敌国,被仇恨浸染数十年的穆棠早已杀红了眼,她要为她的夫君扫清一切障碍。
面对声线冷厉的穆棠,沈月临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只是叫来了管家,让所有分管事的和婆子,还有所有铺面的老板都放下手里的事务,来侯府前厅报道。
支持有时并不靠言语,信任便已足够。
一炷香后,正厅天井下熙熙攘攘站了许多人,早已有人奉了一大扇屏风上来,外加一挂珠帘挡在中间,虽说已成了抚西侯府的主母,穆公主的容颜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看见的。
能在抚西侯府的下人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些管事多多少少都拥有自己的本事,但这些人此刻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穆棠一页页翻着府里的账单,她的手指纤细修长,骨相极佳。
这账本穆棠并不用看,前世的她作为地缚灵,几十年间早将侯府摸得透彻清楚,穆棠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侯府有几架金摆钟,几屏十二折屏风。
“本宫今日来了,便不想与你们多语,”穆棠伸手,初桃奉上笔,穆棠垂着眸子在账本上一项项圈画着,“你们不必问本宫如何知道,本宫比你们谁都清楚这些数目的由来,不论多的少的,限你们一月之内不齐这些数目,下月今日,本宫样样去查,若是数目不对,就自己领死罢。”
话音未落,那些被添了数目的账册便流水般送到了管事们的手里,管事们细细一看,无不脸色煞白,没人知道穆公主是怎么发觉了这些细致入微的贪银,只得诺诺应下,一心凑足账目为要事。
在这一个时辰内,穆棠翻阅账单训话管事的功夫里,沈月临始终沉默着凝视着自己的娘子,时不时点点头,以示对穆棠的赞同,即使雷厉风行的长公主并不看他。
“娘子辛苦,”管事们躬身退下,正厅里安静下来,沈月临起身揉揉穆棠的肩膀,低声笑道,“我竟不知,娘子还有这功夫。”
穆棠闭眼,轻笑两声,或许是方才说了许多的话,此刻的声线里带着些鼻音:“这都是初桃该管的事,我不过早些拿来,管好了便罢了。”
就在两人低语之际,沈致快步来到前厅,与沈月临耳语,沈月临看向穆棠,沈致会意,正色道。
“回娘娘,回侯爷,桉箬阁的那位——出了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