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塌陵
凤追陵还未建好,太后薨逝了。
天下大丧,文官命妇素服二十七日,军民男女则素服十三日,百日内需遏八音,停嫁娶,只是凤追陵未修建好,不能扶柩入陵,只能暂停于殡宫。
这一个月以来,众人是忙得头昏眼花,殷离与手下的丫鬟们摆了近一月的凉棚,不但想要见的人未找着,大日头反倒把人累的半死不活。
每日从邙山回府沾床就睡,这三日连降大雨,昨儿个夜里又降了暴雨,这天赶去邙山时,地上都是淤泥,太阳仍旧是热辣辣地晒。
她这凉棚立在离陵外几里远的地方,里边除死刑犯及官员外,闲杂人等一概不能进,陆卓尔虽是泥作指挥使,也只能在那凉棚底下同她吃闲茶。
“庄妹妹,今儿个怎的来晚了,哥哥我可等了好久你的暑汤呐。”
殷离对上那张笑得毫无分寸的脸,说道:“起的晚了,耽误了一些时间。”
她不禁有些后悔自己的这一举动,明明是义举施汤,这伙中茨兵和陆卓尔催的她像赶班做工的小贩一般,这日晨起,她和宝儿都默立着思考了许久这样做的意义,最后还是一脸生无可恋地来了。
宝儿在一旁扇底风,这日头,虽是下了几日的雨,还是一如既往的闷热,五脏六腑的烘得热。
沈冽料的没错,别说这上头下来的七日截止命令,再多一日她都坚持不下去了,她不禁反省,自个儿在这庄府还真是娇惯了,大日头底下晒几日就蔫了。
陆卓尔今儿个又换了象牙柄的扇,穿了牙白的缎子衣袍,扇得殷离额上碎发随风而动。
他想起沈冽对她的那十二字评价,问道:“你和沈冽是怎么回事?我看你俩唇枪舌战的,倒像是仇敌。”
殷离漫不经心说道:“你倒是说对了,我跟他,是八辈子积来的孽缘。”她斜了一眼他,问道:“你能忍得了他那臭脾气?”
陆卓尔笑了,说道:“我啊,是面皮厚,别人越甩冷脸,我就越爱往人家跟前凑,你哥哥这性子,我可忍了他好些年,这不就习惯了么。”
殷离说道:“都是你们给惯的臭毛病。”
眼前大咧咧走来一个官吏,殷离眼尖,一眼认出这人的模样。
是汪权。
“真是个硬骨头,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刑具硬。”
她眯了眯眼睛,这人比之那时候,少了许多嚣张之气,着了狱卒的乌衣,腰间还特地安了翡翠带钩。
她一把抢过陆卓尔手中的象牙扇,遮掩了半边面庞,眨着眼睛笑道:“哥哥这扇子,好看的很,阿离怕是要横刀夺爱了!”
对方先是一脸错愕,后笑着说道:“妹妹既喜欢,哥哥再给你买一筐来,咱撕着玩儿!”
他看着眼前人那含情目,如沐春风。
只是那不识好歹的汪权来叨扰:“哟,陆公子,今儿个又在这儿呢,小的来给您问个安,这几日可都天天瞧见您,劳您亲自督管看顾,这凤追能完工,可得有您一半功劳!”
陆卓尔瞥了他一眼,烦他没有眼色,敷衍着说道:“哪能啊,我每日不过吃茶闲坐,辛劳的还是你们这些干实事儿的,钱入山门,功归施主,没有你们在底下勤勉办事,我们哪好交差啊。”
汪权不住点头谄媚地笑道:“是,是,是,我们,就算日夜埋头苦干,还不是群无头苍蝇乱了手脚?还得亏公子连日当值,督管参办,您是日夜操劳,事事亲临呐,娄知县呢,倒有些新鲜的八宝物件儿,公子在金陵少见的宝贝,倒想明儿个请公子屈尊府上来赏玩赏玩。”
陆卓尔火气上来,给他几句好话还得寸进尺了,骂道:“爷还短你手下那点阿物儿么?没眼色的东西!你就是把你祖宗坟里头带进去的宝贝都掘了出来给爷看,都抵不上爷屋头里一个尿壶金贵!你有这功夫,怎么不去看着你手下那帮软棍儿,直让那些半口气的死囚犯从你裤|□□溜出去!滚,别扰了爷清净!”
汪权见讨了一顿骂,夹着尾巴便灰溜溜走了,见离身后那人远了,恨恨地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陆卓尔一转头,那美人如何还在,早不知去向。
天气闷沉,远处有隐雷轰响,似茫远而来的战鼓擂声,十几支滚锤在天宫的地板上拖行,哪个上古的凶神一把将锤砸下,带出一声震人躯体的轰鸣,满盆的水便随之倾倒下来。
雨点子跟那冰雹一样落下来,打的人颈上生痛,一切都太迅速,转瞬间,雨帘连接起天地,一众人都在四处逃窜,纷纷躲至这凉棚间躲雨。
陆卓尔见一堆囚犯、中茨兵乌泱泱地挤在这方寸之地,忙从一堆汉子中扯着嗓子喊,搭竹棚,搭竹棚,还令了一部分指挥兵押解囚犯往凤追陵衙署去安置。
雨下了近一个时辰,泥水冲刷而下,他在搭起的竹棚内,也被那狂风兜着雨淋成了落汤鸡,远远地便看见沈冽指挥着一批大兵阔步走来。
竹棚不断漏着雨水,虽比露天好些,可那雨帘也不住地下来,狂风是撒了野地要把那雨往里带,他喝了好几把雨水。
沈冽朝着陆卓尔大声道:“陵墓里的全带出来了,里头淹了水,你把这帮人都给安置了!”
他左右探视了一周,皱了眉头,陆卓尔喊道:“内务衙门那儿都没地落脚了!”
一时间人头攒动,各人都在说各人的话,他二人只能扯着嗓子大喊道:“没地儿了也得给我腾出地来!”
他又巡视了一圈,陆卓尔没头脑,不知他到底在找哪个,沈冽便一阵怒吼道:“人呢?!”
陆卓尔扯着嗓子喊道:“都在这呢!”
沈冽挤入堆叠在一起的壮汉中,一把揪起他的衣襟,外头的雨被狂风刮进,直往人脸面上打,他睫上蓄了雨水,又是怒吼道:“我问你!人呢?!”
陆卓尔抹了一把脸,眼睛眨地像进了沙,方才明白过来他问的是谁,大喊道:“方才,方才还在这儿,再找找啊!”
沈冽一把甩下他,这时有宝儿从一堆人里头挤出来,对着沈冽大喊道:“二爷!二爷!小姐她,小姐她不见了!宝儿找不见她!您快想想办法啊!”
又有人从那雨中跑来惊慌地大喊道:“陆指挥!不好了!山流来了!陵墓塌方了!”
陆卓尔目瞪口呆,半晌大喊道:“去内务衙门!都给我去!挤不下也得给我塞进去!走啊!”
沈冽反身要往暴雨里冲,陆卓尔拉住他,怒道:“你疯了!山流来了,你不要命了!”
沈冽拂袖甩开,冒着倾盆的雨踩入泥坑,溅起一身泥,他跑在这被雨包围的天下中,耳边轰鸣声更甚,雨见了这逆行的人,追着往他身上泼,往他身上倒,痛快地淋了他满身。
他抹了一把脸,骂道:“他妈的!”
就算是尸体,老子也要给你带回去!
雨势越来越大,殷离躲在一棵杨树后,看着汪权对那囚徒拳打脚踢,他一把揪起囚徒的枯槁头发,怒吼道:“就这点东西,你打发谁呢?!那陵墓里边的砖都是金的,你就带出来这点玩意儿?”
她一路跟着汪权到此,下了暴雨,他却不往外赶,趁乱要往陵墓来,趁着死囚都被疏散出来的光景眼疾手快地抓了一个无名囚徒,押到这后山来拳打脚踢。
雨下得太大,倾倒在她身上,袖袍处延出一道水流,潺潺而下,她不断地抹着脸上的雨水,视野有些模糊。
她恍惚,眼前又是那木屋门,她一遍一遍敲打着房门。
她又抹了一把脸,汪权站起身来,开始脚踢那囚犯。
她抓紧了手中装硫磺的麻布袋,向前狂奔而去,狂乱的雨阻滞她的步伐,也遮掩了她的声音。
她一把将那麻袋罩在汪权头上,紧接着,就是使出毕生精力的拳打脚踢,每一招她都下了狠劲,是要人命的踢打,可雨太大了,她的拳头在这暴雨中,软的没有力气。
汪权被踹倒在地,面门上被踹了好几脚,他一把抱住头,嘴里是一声声哀嚎。
囚犯跑了,他要命,跑得飞快。
汪权吃了许多痛,趴倒在地上,面色苍白,满脸都是血污,殷离抽出他腰间的带扣佩刀,拉开那麻袋,半蹲下身子,将刀抵着他脖颈道:“汪权,你还认得我么?”
汪权隔着雨帘看向眼前这人,装扮分明是大户人家的丫鬟,可那张脸,他如何忘得了。
他说道:“我说是谁下手这么狠,原来是你这小娘子?你真是通天的本事,竟能从大理寺逃出来,是跟了哪位大人呐?同我说说,让我也分一杯羹!”
殷离一脚踹上他面门,一如那日他所为,说道:“我问你,赫连定在哪儿?”
这一踹直往他鼻梁骨来,他恍惚了半晌方才清醒过来,那嚣张的女人又是一脚踏上他肩膀,怒声道:“回答我!”
他脖间感受到刀刃的冰凉,稍有不慎,那利刃便会划破他脖颈,他慌张求饶道:“别……别杀我……我说,我说!赫连定他……他……”
他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殷离皱了眉头,俯身去听。
耳边有震地的轰鸣声,一时间似天崩地坼,山上有乱石滚下,趁她恍神间,汪权一个猛冲,将眼前的人扑倒在地。
她摔入泥水中,溅了满脸的泥点子。后脑勺摔得嗡嗡疼,她猛得闭上眼睛,只觉意识涣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