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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惊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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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州这一年出现了十几年未经见的雪暴天气,雪落半日已及膝深,如鹅毛的雪纷扬了几日。

    雍州边郡出了霜雪灾,每日都有成堆流民涌入雍城,冻死饿死者不计其数,乱坟岗的尸身已硬得坚冰一般,为防流民生寇,官府开了义仓,架起小磨坊,每日供些豆子和小麦。

    好在雍城总有富贵人家应官府鼓励办粥棚,殷离靠着这些救济,也存活过了一周光景。

    只是霜雪灾有了些好苗头后,官府便出了告示须将流民重编括户,遣散原籍返回,她无父无母,又非是大户人家的佣工,亦不能修筑城内凌河堤坝以工代赈,于是这几日都不往寺庙处歇脚,怕撞见官府在登记黄册,只得在他人屋檐下找处能落脚的地儿打发个一天。

    二月的严寒天气,她身上却只有一件破夹袄,难抵风寒。

    在上牙与下牙打战中,她咬紧牙关控制着自己的哆嗦,缩着脖颈,手指已僵直不能曲。

    走至一户富户门前,外有门房把卫,内里的肉香与暖黄的烛光摄住了她的目光,她咽了好几口口水。

    殷离流连于里间的温暖,却被门房一阵怒喝:“哪来的乞丐?还不快滚?!”

    “是,是,这位爷,小的马上就走,马上就走。”她忙点头哈腰,取出腰间的两块竹板,不由分说地就打将起来:“爷站着乏累,小的来给您解解闷。”

    “竹板打,点对点儿,您听我唱段小快板儿,雍城有个王美娘,红月楼里作魁娘,一夜风流十两银,美娘只求有情郎,有情郎,千金求,美娘愁得月泪流。

    卖油郎,货郎担,身有八尺五寸高,方额胸阔髯及肩,爹娘焦,爷娘催,卖油郎他心气高,偏喜娇娘水蛇腰,寡人|妻,孤人子,一见美娘心酥软,日夜挑担攒铜子儿,只为春宵温个嘴儿……”

    门房听得过瘾,面上带了兴味,想将这卖油郎占花魁的故事听到底,便往她那破碗里塞了两个铜子儿,道:“继续,继续。”

    这会儿那门内款款走出个娇娇儿,着了深红色雪披,一张脸虽无十分的颜色,也有几分动人之处,妩媚流转的眼睛更添几分娇色,对着殷离道:“莲花落唱得不错,风寒雪大,来里头唱给我听。”

    她一张脸笑开了花,抬起脚步便往里头蹿,给这妙佳人唱了整晚,得了碗豆粥和两个馍馍,给块柴房地过夜。

    她离家已有一个多月,从休水那小村落,随流民行走至这雍城,全凭一张巧嘴自学成才,日夜给人家唱快板儿得几个铜板施舍,她年纪小,干柴似的身躯,一双眼睛又极为灵动,嘴儿甜的会讨巧,总能得到些关照。

    母亲临死前,皮肤因生病退化成苍白的颜色,月光下更是几近透明,只有一蓬乱发里涌动着生命的迹象,很快地就被临近的死亡打得破碎。

    那个女人,已经瘦的只剩下一堆干柴似的身躯了,她伸出干枯的手,揽过自己的肩头。

    “若娘亲死了,阿离便去寻一个人,他一定会收留你的。”

    “阿离,往休水以北走,经雍城后可达襄阳,到襄阳城后再沿姑息河以北走,西山一处宅邸,是当朝天师处所,我们一同去那儿。”

    可到了第三日,她就被那天人相隔的永恒埋到了一方坟土里。

    柴房处同她一块儿住的还有一只秃噜皮的老黄狗。

    “狗兄,我就在这借住一晚,就一晚,宽容则个。”

    狗兄朝她摇了摇尾巴,上前蹭了蹭她的膝盖。

    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她将瘦弱如干柴的身躯靠在成堆码好的柴堆内,安然入睡。

    柴房是无尽的黑夜,沉下来,沉下来,黑暗的重量在逐渐增加,似乎能听见单薄的木屋在强撑下的呻|吟。

    窗外大雪若柳絮纷然,凄厉的风声拍打着屋门,发出尖啸声。

    一全身赤|裸的男子瑟缩在床角,眼里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死亡,淌出了惊惧的泪。

    他那有着一双妩媚的眼的小妾,此时已身首异处,殷红的血溅了满面。

    “别……别杀我,我……我虽为监斩官,手下性命无数,可我一生行善积德,奉佛吃斋,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啊!”

    “十四年前,沈将军是经你手斩首的?”

    他对着眼前那个阎罗般的少年,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沈将军私通敌国,罪及九族,圣上下旨屠戮满门,非是私心怨怼,是我等小吏不得不从啊,少侠,少侠,我若不从,掉脑袋的就是我全家老小啊!”男子双膝跪在床上,急得双手紧攥住他的衣角。

    少年暴目欲裂,青筋迸张,一手捏紧男子的喉头,怒斥道:

    “圣上亦下旨,令你奸|淫其妻女么?!”

    赤|裸男子双目圆睁,喉头间发出紧涩的声音,双手本能性地抓上他那捏住自己的手臂,却抓到这阎罗手上缠复的疤痕。

    到窒息处,他一张口大张,舌头不自觉吐露出来。

    少年双眸狠厉,手上用尽,生生捏断了男人的脖颈。

    将男人的尸身甩落在床榻上,他神色冰冷地对着那具尸身道:“这样的死法,便宜你了。”

    他缓步走出,如白日信步,不紧不慢,走至近偏门处,却听见一处踩断树枝的声音。

    猛然回头,身后却空无一人,双眸一凛,他停顿在原地。

    是只害怕地发抖的小兽物。

    此时的殷离正瑟瑟发抖于灌木丛中,她半夜里听见有人凄厉的尖叫声,一时被吵醒,出门探探情况。

    走至那美娇娘房外,看到窗上赫然溅出一道血渍。她的喉咙里有尖啸声要挣扎着冲破出来,被她用理智死死压住,她步步后退,不意那杀人凶手亦缓步走出门外。

    殷离蹑手蹑脚地走入灌木丛,低伏着身子借这落满棉絮的枝节掩藏住自己的身躯,天实在太冷,她一颗心更是惊恐地发冷,那身躯竟筛糠似发抖。

    她感到背后一阵发凉,一道影子罩在了自己身上。

    她身子一阵颤巍,心悬在了嗓子眼,本能反应下想要逃跑,理智却将她的足扣下,跪扑在跟前。她下意识地作了瞎子的模样,手在那地上胡乱摸索,眼睛看着空气,嘴里嘟囔道:“阿黄,阿黄,你在哪里?”

    身后的影子滑到她眼前,她余光瞥去,是墨色的衣角。

    她硬着头皮用两只手向前摸索,摸到这人的墨色缎面的靴子,面上惊恐,后步步后退,嘴里道:“这位爷,这位爷,我无意闯入您的院子,只是我的阿黄……我的阿黄走丢了。”

    此时她的角度,看清了这个人的样貌。

    从墨色的衣角向上,是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右手指节修长,却有深红色的疤痕寄生盘复而上,缠绕着那只臂汹涌着躲进宽大的袖袍中。

    她猝不及防地便瞥到了他的面容,是一张极为俊逸的脸,若是平日时候,她定会痴看上好些时候,墨色的眸,直挺的鼻,紧抿的唇,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浅。

    他此时分明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可他那墨灰色的眼眸太冷,似乎眼前的不过是一具横尸荒野的无名尸,那里头有一块暖不化的冰,触之生寒。

    殷离面上出了冷汗,一颗心被惊恐笼罩,此时却要继续演这出盲女的戏:

    “阿黄,阿黄,你在哪里?”

    少年看着这小乞丐乌黑的面容,和他那衣兜里扑在地上的馍馍,轻笑着蹲下身去。

    被疤痕雕刻的右手挑起她的下巴,柔声说道:

    “你在找什么?小姑娘?”

    这样温柔的询问却另她的眼眶里盈出了眼泪花儿,她的眼睛聚焦在空气中,哭诉道:

    “我在……我在找我的阿黄,我的小狗儿,它……它不见了!”

    他的手轻抚上那盛着两汪春水的大眼睛,薄薄的眼皮下,是她的惊颤,感受到她的害怕,少年脸上带了怜惜之态,说道:

    “你这双眼睛生得真美。”

    她两腿发软,在他的轻抚下颤声道:“谢,谢这位爷夸赞,可惜我……我看不见……”

    他看过临死前的小兽物,眼眶里蓄满了泪,是绝望的姿态。

    眼前的女子,满脸乌黑,唯有一双眼眸,浸满了泪,点点火光的瞳仁里闪动,他的影也在其中晃荡,他轻柔地笑了,怕那在其中的影碎落在面颊上,柔声道:“那么,我帮你找找。”

    说罢便起身转头而去。

    殷离手脚并用地要跑,可手软腿软,刚跑出一步便跌倒在地,她再次爬起,往前狂奔。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我还没找到……那个人!

    此时却听见狗的厉吠声,一声凄厉的鸣呜后便没了声响,意识到那少年在做什么后,她咬牙往那狗洞处狂奔。

    待她要趴着身子爬出去时,双脚却被两只手拖住,一把把她拖了回来,她一双手紧抠住墙洞,身后人却无情地将她拖拽而出。

    她发出凄厉的尖叫,可那尖啸声消散在风雪中,在那空中缠绕了两圈,化作一团缠绕着雪花的风,打着旋往天边去了。

    眼前又是那少年的衣角,他在她面前扔下那只秃噜皮的老狗的尸身,声音却十分轻柔:“这是你的阿黄吗?”

    她忍住口中困兽的悲鸣,用手去触摸到那尚温的尸体,眼泪汹涌着奔出眼眶:

    “我的……阿黄,阿黄……”

    她放声大哭,为这无辜生灵哀恸,也是为自己。

    殷离跪着前进几步,拉着这阎罗的衣角,哀求道:

    “好汉,好汉饶命!我当真只是来过夜的!我只是路过!我什么都没看见,你……你不要杀我啊!”

    他看着这小乞丐害怕地发抖的身躯,唇角上勾,看着她在自己脚下乞怜,这样的年纪,一如当年自己在他人刃下讨饶。

    那时也是二月的严寒天气,他同这乞儿一样,仅着一件破夹袄,裸露出的脖颈与双手,冻得红紫,双唇却是一片惨白,颤抖地像是一只蛾扑扇着的双翅,寒冷抵不过背上无皮的痛楚。

    “可你已经看见了我的脸,我怎么能留你一条活路呢?”

    有温热的泪水滑过冻僵的面颊,他轻轻拭去。

    “我……我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不,我什么都没看见……”

    他一只手抬起这乞儿的下巴,她已满面热泪,鼻涕与眼泪齐飞。

    他为她拭泪,也将那血涂抹至这乞儿面上,脖颈间和衣衫上。

    殷离以为,那时他是怜悯,怜悯这个无处遮寒,无食饱肚的乞儿。

    “我不杀你,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殷离就着泪水半睁开眼,便跪倒在地,不住磕头:“谢少侠不杀之恩!少侠大恩大德,小的没齿难忘……小的来世定要为少侠做牛做马来报答……”

    眼前的少年,嘴角张扬地扬起,是放肆的嘲讽。

    她最后看见的是那双好看的眸子,那墨瞳随着笑意盈盈而动,少年一手握成拳,便朝她太阳穴打来。

    她倒落在地,头脑里嗡嗡响,他的影子在她眼前草地上沙沙滑过。

    她向下坠落,使劲全力想触地弹起,也不过是更用力地摔倒在缎面般的黑暗中。

    大雨倾倒在她身上,她敲着房门,一遍又一遍。是朱红色的桌角,像是鲜血淌过整张桌,将黑木案浸染成朱红色,血流绕着桌腿,血红色的舌汇聚成一道流。

    寒冷入骨,她双唇惨白干裂,双膝跪地,四肢僵劲无感觉。昏沉地听见眼前有人发问:

    “你夜入刘监斩官之宅,是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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