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原来临死要想这么多事

    夜半时分，杜春卿终于从梦境中抽身而出，悠悠转醒。

    “终于醒了，”柳惠施卷起手中一本厚厚古书，见他耷拉着嘴角，忙问，“可是身上哪里痛？”

    “没，就是有点饿。”杜春卿不好意思地笑道。

    柳惠施走到门前唤饭，杜春卿盯着床顶的帷幔，有些迷糊——他还记得脑海里最后的朦胧景象：于衡坐在木墩子上摘菜，说今天钓了鱼，要给他做鱼汤。

    结果香喷喷鱼汤还没喝到嘴，他又醒转到了这苦涩的现实，唯一留存的，是因恶疫导致的浑身发热，如同梦中难熬的夏日。

    “吃饭前我问你个事，”柳惠施朝外面吩咐完，折返到床边，“这些日子除了我亲手端进来的饭菜和汤药，你还吃过什么其他的东西？”

    “没，怎么了？”杜春卿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柳惠施见状，立刻倒了杯清水给他。

    “你再想想，有什么可疑的东西？”

    “真的没有。”杜春卿接过水小口啜饮，摇了摇沉闷发胀的头。

    柳惠施犯了难，思忖了一会，问：“那你最近可有觉得哪里痛？”

    “没有，”杜春卿呆呆地想了一阵，半响道，“只有那次施粥，我吃了粥，觉得胸腔疼，然后是心……”

    “什么？”柳惠施吓得立马扯过他的胳膊，指腹茫然地探着脉象，才记起这毒精妙狠绝、毒不可测，又岂是他肉体凡胎，一下便能探明？

    “难道那粥有问题？”杜春卿蹙眉问道。

    “不，没问题。”目前连这毒的名字都不知道，也不知解毒之法，柳惠施一点也不敢向杜春卿泄露这消息，生怕他忧心过度，有碍病体恢复。

    何况瞒着他，让他不要再为人情冷暖而寒心，岂不更好。

    “柳大夫，饭好了。”

    柳惠施赶忙起身，逃离了杜春卿充满疑惑的视野。他开门取了粥，稍微平复了下心情，才踱步回来。

    “我的命还剩几天？”杜春卿靠在床边，费劲地抬起头望向他，“这些日子我都听说了，染病的灾民一个个死去，恐怕我也时日无多了吧……”

    “不，大疫虽然可怕，但也不至于一个人也好不了，”染病之人全死之事颇有蹊跷，柳惠施怕杜春卿多想，便不肯再深言，“你吃的那碗粥，除了你，还有谁碰过？”

    柳惠施手中，调羹与瓷碗碰撞的声音如警钟般，敲击着杜春卿昏沉的脑子。

    杜春卿神游太虚也似地想了一阵，道：“那粥是春桃给我盛的，然后我吃的……你不会怀疑是春桃下的毒吧？”

    “我们粥快施完了她才来帮忙的，她没机会往粥桶下毒。”

    她当然没机会往粥桶里下毒，因为她只是冲着你来，柳惠施心道。

    “嗯，我知道了，”他起身把弄温热了的粥放到床边小几上，起身离开，“你好好吃饭，我先出去一趟。”

    目送柳惠施出门后，杜春卿才垂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

    好巧不巧，他目光正落在床边柳惠施读的那本医书上。

    “病重不可医者，乃以火焚之，是为断其源也。”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看完这句话后还能吃下那碗粥的，或许是应了那句俗语——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啊。

    一碗菜粥食不知味，偶尔听见舒府正堂传来几声女子的啼哭，还有陈伯的怒斥，吵得他心慌意乱，前额愈发肿痛起来，便挣扎着用清水漱了口，重新躺回床上。

    爹娘、兄长、曾经羡煞人的荣宠、抄家、舒墨裁、赎罪……这一生的是非成败，星星点点散落在他放空的无色视线里；由小到大学的上百支曲乐歌舞似乎在脑海里一同合奏，混乱难辨宫商；子欲养而亲不待，兄友弟恭业成往事，有情人难成眷属……原来人临死竟要想这么多事，一件件过眼云烟，一只只莺莺燕燕……

    柳惠施的开门声打破了杜春卿房中可怕的寂静。

    “吃完了？睡吧。”即便是嘴巴掩盖于面巾之下，见杜春卿望着自己，柳惠施也赶忙换了副笑脸，掩饰身心的疲惫。

    即便柳惠施笑得依旧那般和煦如春，杜春卿那颗知道大限将至的心却恰恰落在日光照不到的枯井，一片冰冷的绝望。

    “柳大夫，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如有来生，希望你我早点遇见，结拜为兄弟……”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不知自己再这般睡过去，到底还能不能再醒来。

    “说什么胡话呢？”柳惠施坐到他身边为他掖了掖被角，自己却又拿起那本书，“快睡，睡好了病才能好得快。”

    “你还不睡？”

    柳惠施摇摇头：“这本医书难得，我得赶紧研读完，看有无可用之处……”

    “怎么个难得法？”

    “里面记载了许多疑难杂症的调理之法，比如小儿高烧而致的耳聋……”

    “那高烧而致的哑巴呢？能不能治好？”杜春卿兴奋地大声问道，因过于激动，头又是一阵晕痛。

    唉，杜春卿皱眉揉了揉太阳穴，这即将还给阎王老子的身体，还真是禁不住折腾。

    听他这几日说话终于有一回中气十足，柳惠施欣慰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