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先生
马车上,小河抱着腿蜷缩在角落,她忽然一拍脑袋,哎呀,自己怎么能随便跟一个陌生男人走了呢?谁知道他会把你带去哪儿啊!万一,万一……戴小河啊戴小河,你真是急得把脑子都丢掉了,要是真上了贼车,那不就是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吗?
她往边缘角落又挤了挤,不敢转过脸去看那位青年,甚至不敢看向前面。
他说他是兰儿姨的儿子,可是兰儿姨不是说过她儿子今年回不来吗,那这人又是谁?
小河用手肘遮着脸,悄悄转过半边去,那个青年一直端坐着,目视前方,手中松松地握着缰绳,神色倒也是自在。小河暗中舒了一口气,马车在崎岖不平的山间小路上颠簸,她好几次都差点被弹得四处歪斜。终于,在一段有些漫长的沉寂之后,小河鼓起勇气打破了宁静。
“你……真的是兰儿姨的儿子?”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有些冒犯了人家,只见那人像是被逗笑了。“为什么会这么问?”
“因为兰儿姨说过,她儿子今年过年不回来了。”
男人拉了拉缰绳,敛住上扬的嘴角:“我确实在信里告知了父母,可是后面……发生了一些事情,我在年三十那天晚上回来了,还来不及跟他们说呢。”
小河轻轻“噢”了一声,青年紧接着问道:“话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认识我母亲的?”
“我是山上的桑桑,之前快过年那会儿来你家分过东西,就和兰儿姨认识了。”
“桑桑?”他歪了歪头,这个词汇像是十分陌生。
“桑桑是要献祭神树的,还一直被关在山上不让我们出来,我和秋秋费了好大劲逃下来,但是秋秋可能被抓回去了,她们现在肯定又在抓我,所以……”
“等等……什么神树?”
“那个,那个青幽树,我们给青幽树吸血,来养着山神阿茂!”
那男人上下打量着小河,向后仰了仰。沉默了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地开口:“小姑娘……我们现在得相信科学,这些神神鬼鬼的都是封建迷信,都是编出来唬人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是被什么人囚禁起来了……所以导致你的精神可能或多或少的出了些问题,让你把一些神话传说代进了自己的生活中。”
“我……”小河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死命抓着衣袖,跺了两下脚,“茧山,茧山的山神,青幽树,这些你都没听过吗,你们家里人不讲起这些吗,你你你……你不是茧山人吗?”
他见小河这样着急,似乎有些乱了阵脚,连忙解释起来:“我是茧山人,可我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带我到城里去生活了,也就过年和清明回山里看看,我爹……不太喜欢我跟山里有太多来往,说山里落后,还晦气,也从不跟我讲我们当地还有什么神话信仰,似要割断了我与茧山的一切联系。所以……可能对你的生活真的不太了解。”
他的语气倒是颇为诚恳,小河扶着微微作痛的头颅,叹道:“你就当我之前被人关起来了吧,现在好不容易逃出来了。”
“关起来……为什么关起来,你父母关你?”
“不是,我是……我是被拐来的。”
“什么?你说你是被拐……”青年的语气忽然激动起来,像是一锅平静的油忽然溅起了火花,“这是拐卖儿童啊,不行……我们赶紧下山,我带着你去报案。”
“我……”小河抬起头望着那青年,忽然喉尖哽咽住了,青年关切的目光越来越模糊,有一层温热的液体溢出了眼眶,她开始不可遏制地抽噎起来。秋秋、爸爸妈妈、小草、爷爷……所有的思念和委屈一时间涌上心头,压垮了她所有的冷静。
那青年更慌张了,摸遍全身上下也没有一块手帕给她拭泪,他将马车停在路边。小河仍不住地哭着,她自己也觉得情绪来得莫名其妙,甚至丢死人了。“哎呀……你,你怎么哭了,你……你好好说,遇到什么难处了?”
小河一边抽泣一边盯着他,青年凑近了些,似是在期待一个回答,毕竟现在比小河更疑惑的,还是他。
“你……你怎么不走了?”小河断断续续地抽噎道。
“你哭得这么厉害,我马车晃晃悠悠的,我怕你一颠簸喘不上气来。”
“你快走啊!”小河担心后面让静屏追上来,试图要把抽噎憋回去,赶忙催促男人继续赶路。
“啊……?”“快走啊!”
青年还是疑惑不解,不过也拿这个小姑娘没办法,于是拉了一拉缰绳,马儿又轻快地跑了起来。
小河花了好大的时间才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总算平静了下来。她明白,现在她是在逃亡,要时刻保持清醒,一呼一吸、一吸一呼……她用了各种办法,终于让内心稍微平复了一些。
“话说我们还没正式的认识一下呢,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这回轮到青年打破僵局了,他笑了笑,一面驾着车,一面不忘略有关切地望着小河。
“我叫戴小河,是梦溪城人。我今年……十三岁了。”
“梦溪城……离这儿可远呢,唉。”他叹了一口气,转而又向小河介绍道,“我在上海读大学,今年二十一,叫周青梧,不过跟你这么大年纪的孩子们喜欢叫我先生,周先生。”
“先生?”
“嗯,我有时会帮一些穷人家的孩子上上课,还有很多都是女孩子,她们上不起学,而我不收钱,就经常来听我的课。”
“先生。”小河轻声念道。
男人的手指微微一颤,鼻尖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他依旧笑了笑,用温柔的声音回应着:“嗯,小河。”
看起来确实也挺像个教书先生的。
“不过想想你也挺有勇气的,像你这样的小孩子,敢一个人跑出来,真是不容易。”先生又喊了一声“驾”,马车的脚步也随之快了些。
“你说得不对!”小河提高了声音,“第一,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个好朋友,叫秋秋,她和我一起跑出来的,但她现在遇到了困难,我下山是想找人帮忙去救她。第二,我十三岁了,不是小孩子了!”
先生不由得笑了起来。
“那……十三岁的大孩子,我问问你,你想好下山后要去哪儿了吗?”他一回头,对上了小河那双茫然无措的目光。“可能……梓城镇?”
“在山下有人脉吗?”小河又是一愣,无力地摇了两下头。
“就算没有,想好自己要凭借什么拉着人吗?确定别人会心甘情愿地陪你去救人吗?”
先生一连串地问,小河却一个都回答不上来。她又一次感受到了世界是这样大,这样复杂,而她只剩下一个渺小的身躯,一无所有。
“这还不是小朋友?”先生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快些长大吧,小姑娘。”
“随便你怎么想……反正……不能去报案。”“为什么?”
“你都不信我说的,山外那些人更不会信了,你……你就把我送到梓城镇吧,其他的你别管了。”小河把头别到一边去,在她来到茧山之前,她也从来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山神树神。她只有一张嘴,可外面的人加起来有千张百张,自己怎么说得过他们,要是说不过还被他们当成疯子,岂不是又要被关起来。
“那好吧,我送你出去,其他的……你不乐意,我也不强求你。”先生闪了闪眼睛,额前的头发被风扬了起来。
马车像一条游鱼,滑过山间的密林小路,走了小半天,已经过了晌午,树林终于见了头,前方是平直的大道,小河仿佛终于可以畅快地大口呼吸起来。碧蓝的天穹如画布,洁白的云团飘动着,聚拢又散开,一线看得见颜色的光芒从云层缝隙处倾倒下来,洒落在先生的头顶。小河托起脸,望着被阳光照耀得金灿灿的树梢,心里忽然捂出了一丝暖意。
仰起头贪婪地呼吸着天空的气息,她想,她终于见到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