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秋(一)初遇
桑婆婆把她的故事讲完,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她淡淡地起身,泪痕还没有散去,脸颊却难得浮起了旧病初愈的红润气色。
“收拾收拾,是时候该去赴晚宴了。”桑婆婆离开了房间,小河一个人仍在床上坐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脸上的伤疤也都痊愈了。可她也知道,草本之药,医心不治。
桑婆婆的故事让她沉默了许久,她才十二岁,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复杂的人和事,但是这个故事着实让她对那个从来没触碰过的人心退却了一步。再亲近的亲人、爱人,都会有背叛和欺骗,这种滋味她从来没体会过,想来自己确实比桑婆婆幸运不少。
小姑娘正处在胡思乱想的年纪,她伤感了一阵后,转头就把那些伤春悲秋的思想给扔到一边去了。晚上还有宴会,虽然也不见得有多隆重,但至少比平日里热闹,还会有肉吃,可比平常清汤寡水的好多了。
小河对着镜子,抹了抹脸,理一理鬓边的刘海,给自己重新梳了一条光亮的辫子。提起红裙摆,在房间里悄悄转了个圈,劫后余生的心情总是欢愉的,她确实短暂忘却了先前经历的一些痛苦,明明就在一天之内发生,久远得却像上个辈子。就像以前在学校里,先生突然闯进教室来听写生字,刚刚听写完的时候总是最开心的,全然不知这种测试在不远的将来还会有下一次。
宴会上,小河在桑桑们的注视下坐在桑婆婆身边,由桑婆婆为她亲自敬上一杯“酒”,她有些受宠若惊地接下。与其说是酒,更像是一种味道有些奇怪的水,没有什么酒气,甜中微微带点苦。她以前和妹妹偷偷喝过爸爸藏起来的酒,和这个完全不是一个味道。
晚宴后,桑桑们燃起篝火,在系满红绳的石坛旁。小河今天难得被几个桑桑姐姐拉着一起跳舞,她们一边跳着,一边哼着歌谣,满山的静寂中,只有山窝里的一点光亮,还有一声高一声低的呼喊吟唱。
金黄的花儿,灿烂烂地开呀,小姑娘到山间把花采,北边的云落在南边的海,采花的姑娘呀不回来。
秋天的雁儿,扑棱棱地飞呀,小姑娘喊妈妈把花戴,雪花浅浅落哟,脚印深深埋,去了远方不回来。
小河跳得累了,她望着眼前不知疲倦仍跳着舞的姐姐们,不知为何,内心的寂寞又一层一层地漫上来。只有在这种越热闹的时候,或许才能对孤独感受得更加深切吧。
她在这里没有朋友,也找不到人可以聊天。短暂的欢乐过后,小河一个人漫步目的地向远处慢慢走去。经历过一次献祭的桑桑,在管控上会松弛一些,至少不会成天用藤锁链拴着,或由桑姑姑看管着哪儿也不许去。
一排排矮矮的土屋后面似乎有些响动,小河蹑手蹑脚地想绕到屋后去,身后依旧歌舞声喧嚷,但眼前这一点微小的响动似乎比那些热闹更加吊着她的心。有的人,总爱寻觅一些不为人知的声响。
屋后没有什么亮光,小河隐约能看见地上有一团黑影,她有些怕,那个黑黢黢的背影似乎是蹲下来的,像是蹲在地上看着什么东西。既然是一个大活人,那应该没什么可怕的。小河鼓起勇气,有些大声地喊了一声:“喂,你……在做什么呢?”
那团背影似乎有所警觉,她倏然转过身,把地上的一团东西抱进了怀里。
“你是谁?”听声音像是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小河大胆地向前走去,今晚的月光很晴朗,照亮了女孩的半边脸颊。小姑娘的脸颊圆乎乎的,眼睛也像青杏一样圆溜溜的,鼻尖很挺翘,月光从上面滑溜下来划出了一道光,不像自己,妈妈说自己全身上下就一个小塌鼻子不太好看。
“我,我叫戴小河,我是这里的桑桑,你呢?”
那个姑娘低头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那一团东西,轻声回答道:“我叫秋秋。”
“秋秋?你们家姓秋吗?”“我们家姓蓝,但是我们家的女娃从来没什么大名,我阿爸阿妈自从我落地就一直叫我秋秋。”秋秋的言语间带着一点独特的口音,听起来怪别扭的,但是小河又觉得想发笑。
“我十二岁,你几岁啦?”
“我也十二……”
问完了年龄,小河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想跟这个女孩子说的,短暂地沉默了一阵。忽然,秋秋怀里的那个小东西“嘤”地哼了一声,小河凑上前去,是一只小山雀,它全身都是扑闪闪的蓝羽毛,比自己家檐头那些灰溜溜的麻雀漂亮多了。
“这是……你养的?”小河想伸出手去碰碰那只小蓝雀,秋秋抬头看了自己一眼,竟冷不防地后退了一步。
“喜儿很怕人的,我……我怕你吓到它。”小蓝雀忽然受了惊吓一般断断续续地啁啾起来,秋秋指尖上的动作轻柔和缓,她有节奏地颤着身子,像哄小孩子睡觉那样,一边嘴里哼哼着,一边顺着它背上的羽毛安抚。
小河也后退了一步,靠在土墙边,继续说道:“它叫喜儿?”
“嗯,之前干活,上山砍柴的时候捡到的,那个时候才一丁点大,被雨淋湿了,身上还血糊哗啦的,一看就是受了伤。我把它偷偷带回屋里养了,用我从衣服上撕下来的布片包着伤口,每天把我分到的吃的分一点给它,现在它已经能飞了。”秋秋低下头,喜儿眯起小眼,满足地凑上去啄了啄女孩的鼻尖,“它现在还是跟我亲,常飞回来看我哩。”
“它真好看……还那么聪明。”小河颇有些羡慕地望着女孩和小鸟,她顺着墙根蹲下来,托起小脸继续欣赏着。
“我现在在这里没亲没故的,喜儿就是我的半条命,出去采野果,哪里野果多,喜儿都会飞过来带我去,可灵光了!”秋秋把喜儿举起来,用下巴蹭了蹭软乎乎的羽毛,喜儿舒服得“喳喳”叫唤。小河也忍不住想上手摸摸它,哪知她的指尖刚一碰到喜儿,那只小蓝雀忽然惊跳起来,“啾呜啾呜”地大叫不停。她再一抓,只见那双有力的翅膀便忽地挣开,一只月光下泛着蓝的身影匆匆飞离,飞向那黑暗的密林之中去了。
“呀……”小河呆呆地望着那个漂亮的身姿独自凌空飞去,竟然忘了回头。等她回过神看向秋秋时,迎面撞上来一双怒意万千的眼神。
“啊……对,对不起秋秋,我,我没想到它那么……”小河一边说,一边舌头打着结,平时还算伶牙俐齿的,现在忽然慌了阵脚,一时间溃不成军。
“我不是说它很怕人的哇!你还要来,还要来,好了,以后它要是连我都怕了,那都怪你!”秋秋委屈地撇下嘴,眉头皱成一团,她冲上前来,用力推了小河一把。小河往后趔趄了几步,秋秋一下子就窜出小巷道跑远去,周围空荡荡的,又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对不起。”小河小声地念着,她知道秋秋一心在气头上,肯定没有听见,但她还是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
“当当当”铜铃声在月亮爬上山顶塔尖的时候敲起来了,是时候该回到大部队里,准备回房休息了。
在回程的时候,秋秋就排在自己的旁边一列,小河低下声,试着喊了一声“秋秋”,她听见了,却也没有理会,把头直接扭到了另一边。
小河悄悄去拉秋秋的衣袖,“啪嗒”一声,一个利落的巴掌拍落在她的手背上,秋秋瞪了她一眼,桑姑姑素眉也发现了,大声训道:“戴小河,走路专心!”
这下不仅没道成歉,反倒把人家和自己的关系弄得更糟了,小河躺在冰冷的稻草堆上,想起今天发生的那么多事,有些睡不着觉。地狱、天堂、痛苦、欣喜、沮丧,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一天呢。
她坐起身,用许久没修剪的长指甲,在土墙上一笔一画地刻着两个字,“秋秋”。这也是她现在印象最深刻,最放心不下的两个字了。她从不喜欢欠着别人什么,要是有机会,她一定要向秋秋好好地道个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