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红色
卫邱浅笑,“我要看你所有的回忆。”
“如果你答不上来,苍南也保不住你的命。”燕似阳松开了沉绯剑,那把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剑失去灵识之后依旧悬浮着,涌现出一丝丝浅红色的雾气,卫邱用手指点了点海松,示意他可以一起看。
楚颜没有客气,直接凑了过来,林栖也跟着他上前。
海松直接化为了人身,看燕似阳的目光不轻浮也不尊重,哪怕刚刚交战过,也依旧木讷,他和燕似阳不是同类。
燕似阳不在乎他,打开了回忆。
风沙漫天,寒风凛冽,那是一个16岁的少年,与战场的断臂残腿之间格格不入,没有人会在意这个孩子,也没有人会关心疼爱他,他在这些哀嚎连天的帐篷里生活,眼里没有一丝本属于孩子的天真。
卫邱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这个孩子,是燕似阳。
不过这样的孩子在战乱中太常见了,没有人在乎他还活没活着,更没有人多关心他的冷暖吃喝,他在这群臭汗扑鼻的帐篷中穿梭,自己端了一碗稀粥喝,偶尔路过的粗糙士兵不小心撞到他,害得他打翻了粥,半天的口粮就这么没了,他没有责怪也没有恼怒,只看了一眼那泼了一地的粥,然后默默回了营帐。
没有诗书先生教他礼法,也没有剑术高手教他刀剑,他生活的周围只有常年征战的普通人。
每一个兵营里的人都可以是他的师父,今天是做饭管炊事的甲教他怎么生火做饭,怎么在沙土里埋锅才能少一点烟不被敌人发现。明天是战场上下来的断臂重伤兵乙告诉他悔恨自己有一刀没使好才使得自己断了臂,差点丢了性命,与他同生共死的兵丙因为大意现在已经扔进了死人坑被掩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数年。
黯淡无光,磨灭了少年最后的天真。
哀怨与愁容布满每个人的脸,他看不到任何旁的神情,连他的父亲都只顾着自己的长子和战争是否胜利。
他的生母早就死去了,生下它后便疾病缠身,在他有记忆的时候,便是连绵不绝的兵营和不停的跋涉奔程。
黄色和黑色,是他唯一能见的颜色,偶尔能有几本广元孝带来的几本书,他如饥似渴,将书本通通背了下来然后还了回去。
他喜欢看书,杂论野史诗歌,只要看得懂,他都爱看,也喜欢听士兵们讲故事学打架打仗,听着他们吹牛吵闹,一起在寒冬腊月里烤火。
他知道自己的父王是起义军的首领,还是同住一个营帐的一个老人说的,老人说冀兵苛政猛如虎,吃人不吐骨头,天下老百姓都受够了水深火热的日子,便跟着自己的父亲一同反抗。
而他就出生在父亲起义的时候,实在不算什么好日子。
那个老人已经没了,死在了战场上,幸好的是尸骨收回来了,后来他居住的营帐里又多了几个新的年轻力壮的士兵,那些士兵似乎不觉得他的父亲有多厉害,对他并没有太多尊重,侮辱谩骂不断,哪怕知道他是起义军头领的儿子也不曾停止,但燕似阳从来不在意。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听广元孝说,因为父王和大漠悍勇异常的部落钺献部结盟,托儿豁查尔带着部落中的一批勇士前来相助,与此同时,也一道带来了自己最宠爱的孙女如其其格。
广元孝彼时刚教导完他的大哥燕文讯功课,燕似阳就蹲在自己父王的营帐外,等着广元孝拿新书给他看。
他目光无神地看着那巨大的营帐,和自己的区别很大,至少冬天应该会很温暖,不至于忍饥挨冻。
不远处就是他大哥燕文讯的营帐,只小了一点点,也很温暖。
燕似阳见过很多红色,刀剑生锈的红,血的红,寒风阵阵下,第一次被那个女孩身上的红色吸引。
不带腥味,而且很好闻。
颜色不能用好闻来形容,他觉得他形容的是人。
女孩好奇地看着他,左歪一下头右歪一下头,打量着这个目光隐忍的男孩,“你跟他们不一样,你叫什么名字?”
“燕似阳。”
“我的名字是如其其格,”她笑着看着眼前的少年,稚嫩的脸上满满都是好奇。
如其其格年龄尚小,相比于破旧营帐里的粗糙士兵,更喜欢眼前这个男孩,欢快跳跃拉着他远离了那个肮脏污臭的地方。
他甚至忘记了他还在等着广元孝拿书给他,整个人都被这抹红迷住了,视线之外脑海之中再没有旁的任何事物。
燕似阳想起之前看过的书籍,对女孩说,“其其格在大漠是花的意思,我们中原中朵颜也是很美的名字,我叫你朵颜好不好。”
燕似阳觉得大漠最热烈娇艳的花用来配如其其格最合适,在他眼里,如其其格是最天真烂漫也最美好的那一朵。
“好啊,朵颜,朵颜。我喜欢这个名字。”如其其格眼睛明亮异常,燕似阳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亮的刺眼。
那是黄色的沙土与发黑的血污中,唯一亮眼的颜色。
托儿豁查尔与燕淮一同征战了一年,扫敌无数战功赫赫,如其其格却只呆了半年,半年说长不长,可燕似阳却忘不了那片大漠,和那一抹亮眼的红色。
直到自己的父王胜利的那天,定都京城,他有了新的身份,四皇子。
他的大哥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太子,所有人都开始巴结谄媚他的大哥,也有少数人注意到了这个年少老成的四皇子,相比着儒雅十足挂念世间疾苦的太子殿下,这个四皇子看起来像是一团冰,杀伐果决,嫉恶如仇,行事沉稳老练,像极了他的父亲。
燕似阳20岁受封绀王,前往长陵居住,归一城。
逐渐年迈的皇帝终于注意到了这个与自己极其相似却不受关注的孩子,下旨赐了婚。
迎娶的是病逝的许大将军的独女,许氏不算天生丽质,但也是高门贵女,燕淮也算是告慰老臣。
他俯首接下圣旨,始终在做一个唯命是从的臣子。
如果每个人都被形容成织布者,燕似阳绣出一定是独一无二的珍锦,锦缎上用着肃穆的黑与偶尔略显张扬的金构成。那金色被他他绣出了文韬武略,绣出了出将入相的瑰丽,但他用黑色遮掩了金色的锋芒。
只有一条简单而艳丽的红色,被他埋在了珍锦深处,他希望谁也看不到,无论是谁。
花不会随他的心意而成长,大漠的鹰也永远比中原的鹰倔强骄傲。
后来又见到了那抹亮眼的红色,对他恭敬行礼,“参见绀王殿下,绀王妃。”
明明前一秒还在疑惑中原的礼数繁多,后一秒便恭而有礼。物是人非燕似阳见识过太多了,十年的变化很大,如其其格长高了,也更加惊艳,活脱脱像一个沙漠中翱翔的鹰,洒脱无羁。
她的腰间多了一把佩刀,提起让燕似阳给起个名字。
天之南方,秀美绝响。
燕似阳说,那就叫苍南吧。
情景转换,南城门口,燕似阳也曾驱马拜访郡主府,可郡主府的大门紧闭,曾经的欢声笑语和如今的冷落寂寥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如其其格从来不喜欢侍卫仆从太多,最后的几个侍女也早早的就散了。
那是大婚前一日,下了很大的雨,燕似阳堵到了那一匹马和一身白衣的如其其格,雨很大,他看不清如其其格有没有在哭。
“绀王殿下。”
“朵颜郡主。”
如其其格一闯进他的视线,燕似阳就挪不开了,雨中相遇,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觉得很不舒服,好像这个女孩子就该是穿红衣的,湿透的白衣显得她身形单薄,没了往日的英气。
只有眼角的一尾深红,看起来十分脆弱,这不是她身上红色该呈现的地方。
如其其格下了马,将缰绳握在手中,一步一步走近他,燕似阳视线模糊,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小小的红色影子靠近他,对他说话。
如其其格笑的很轻,也勉强,“殿下今日是来送我的吗?”
燕似阳一直都寡言少语,只轻轻地点了下头。
“多谢殿下,不过”如其其格与他擦肩而过时又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声声隐忍克制,“你曾经跟我说,武朝与钺献部必成百年之交,中原与大漠永远都是和谐相处,对吗?”
“对。”
如其其格转过身去说,“绀王殿下,我没有家了。”
我没有家了。
她一字一句地说,字字诛心。
雨太大了,如其其格的声音嘶哑。
燕似阳不知道怎么回答,垂眸沉默,她等不到他的回答,只有雨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雨水顺着她腰间的苍南滑落,刀尖弯弯如同一轮新月,又像是如其其格的眉眼,带着水珠,携着凌厉,晶莹锐利得不像话。
“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可以来长陵。”
“谢谢绀王殿下。”
燕似阳似乎觉得说的不够,总觉得她这句道谢是拒绝,又开口说,“朵颜,来日终有再会时。”
“不必了。”如其其格跃身上马,那把黑色的短刃被雨水冲刷出了锋芒,像个镜子一样折射着她的脆弱。
他看着那一抹白色渐渐消失在了雨幕里,心口又堵又痛。
堵得他理不清思路,疼得他模糊了视线,看不清未来。
那一年,他29岁,朵颜19岁。
他锋芒已成,却不敢贸然显露。
她一无所有,却依旧洒脱不羁。
世事本就无常,一切的因果难以追溯,他给不了那朵花遮风避雨,也护不了幼鹰初飞,只能让如其其格自己去接受磨砺。
燕似阳尊重她,一直知道她不是娇嫩的花,大漠里能长出来的花种,从来不会因为一时的干旱,偶尔的贫瘠就失去斗志。
如其其格跟他说过,你和他们不一样。
燕似阳更想说,我们是同类。
逆境中的成长,对于她才刚刚开始。
只是这逆境,过于残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