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大婚
前来祝贺迎亲的队伍延绵到山脚,不可谓不宏大壮观。
神君嫁娶本就是千怪同贺,万兽来朝的盛大之事,晚秋入冬十一月,白奎府下不远处的奎城已万人空巷,远近的各类飞禽走兽都不愿错过这盛大时刻,奔走相告,携红缎的信鸦信鸽早已飞遍整个妖怪界。
敲锣打鼓,张灯结彩,金玉轿辇之上红帘大开,沈思非一身绯色,锦衣玉带如火一般红,袍裾之上以黑白二色丝线勾勒着栩栩如生的虎纹,虎纹没了往日的狰狞样貌,服帖匀称地盘踞在丽服之上。
又像是因为今日大婚而收起往日锋芒,甘心臣服。
黎有悔的真身是一只红尾白身的神狐,婚服遵循他原相的颜色,以红白渐变之色铺展,宽袖袍裾与沈思非一般无二,由肩到腹白的皎洁,红白二色丝线错落间勾勒出九尾原相,媚眼狭长,让人如酥如醉。他覆着一块红色狐相面具,玉石质地,仅露出精致的五官,便已是风华绝代之相。
无论是色彩搭配、周身流转而出的威严与尊贵的气质还是神祗俊颜,都是无比般配的。
从朱红大门中出,乘金玉轿辇,以四头黄纹黑虎,四头白尾灵狐为骑,轿辇启,需行至山下,受万妖敬奉。轿辇之后依次是原相慕怀夕,身上负着鹿临竹,驾着青骢马的卫邱四人,三人看着沈黎身下的青骢马七扭八歪走不成直线,个个憋着笑。
与他们并行的是三位随侍的屠间灵,五尾妖狐师九龄,师九龄身上负着一身浅紫的花妖珠苗,断尾狼王敛佑,紧随其后的便是跟随在身后的各种屠间灵和无数妖兽。
除了正队里,宽阔山路两边拥挤着白虎七城来围观祝福的原住民,偶尔夹杂着一些身份尊贵的诡奴,这并不少见,有尊有卑,何种生物皆是如此。
卫邱甚至还看到了高实,依旧带着猪头面具远远地探头看,只是不知手里是否还捏有监兵神君图。
祝福声压过了锣鼓声,成了这天地间仅存的声音。
无数蝶妖鹤灵在半空飞舞着,试图近窥神君容颜,以及神君迎娶的是何方神圣,但都被阻挡在外,这阵仗不说百年,即便是千年也难以得见。
监兵神君娶的是位男子
即便是被隔离在外,但大致能瞥见金玉轿辇之内的身形,两旁的小妖已经起了议论。
不止一位妖看到了黎有悔喜服之上的九尾狐相,祝福声开始一点点变了,疑问与猜测加上一些简短的道听途说,不知不觉间,锣鼓声又将祝贺声压了下来。
一位自修近千年的金猊兽站了出来,目光流转皆是义愤填膺,“神君恕我冒昧,我等为祝神君大婚而来,本该一路相随祝贺,可神君从未公开婚配之人姓名,鄙妖峪金,可否请神君公示!这轿上之人是不是刚从地心狱里出来的妖界罪徒黎有悔”
嘈杂声响瞬起,送亲队伍停滞,卫邱远远能瞥见那只金猊兽,以一人之躯,挡诸神灵之路。
“黎有悔?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好像没死,监兵神君当初好像受了重伤,没来得及杀他,黎有悔就被拖到地底下去了”
“那不是五千年前为祸妖界的罪人吗?神君娶的竟然是他?”
“不是说娶的是位昔日故友,无比珍爱吗?”
“听说当时生灵涂炭,绝种了好多妖,要不是监兵神君出世,怕是妖界就完了。”
“峪金怎么说那人是黎有悔神君怎么会娶他嘛?是不是认错了啊?”
“不知道啊,但是妖界只出过一只九尾,且尾蹄如火,就是那黎有悔,连那娄城城主师九龄如今也才五尾呢,根本修不出红尾来。”
峪金沉沉跪地,斩钉截铁道,“请监兵神君公示!”
他这一声坚决而有力,两旁所有的妖怪十分默契地齐齐停止议论,都在等候轿中之人发话。
轿前猛虎与灵狐已经渐升生怒意,起了震慑群妖之意,半伏着身子,怒目圆睁,口鼻中喷出灼热的呼吸,吹起了一片片地上的沙土。
师九龄安抚着珠苗,敛佑也目露凶色,杀意尽显,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要了这冒大不韪之兽的性命。
卫邱四人注意到了这转瞬间骤起的紧张气氛,沈黎心下不安了起来,望着那巨大轿辇的身影,口中喃喃着,“阿父”
苏夏与他离得很近,驱马来拉住他的手,卫邱思索了片刻后对他说,“不要着急,你阿父应该有应对的办法。他不是仓促行事的人。”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卫邱观察到师九龄没有露出半点意外。
沈思非也不动如山。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他需要给妖怪界一个交代。
沈思非捏紧黎有悔的手,轻声安抚着颤抖的他,说,“阿黎,不要怕。”
他起身行至轿辇外,“我与阿黎已结连理,从此罪名一起担,功名一起承,阿黎他已受五千年地心狱之苦,余下的,我代过!今日,我要娶他!”
字字如金石落地,清晰可闻。
一句话,认了他的身,承了他的人。
金猊兽冲地上狠狠磕了一下头,随后恼羞成怒地说,“那黎有悔可是五千年前罪孽深重之人,神君怎可大肆迎娶?你难道忘记了当年的事?忘记了昔日业火遍地,满目疮痍?监兵神君今日枉顾天罚,要娶一个罪人,我等虽为普通妖怪,也不能看着神君身陷囹圄,被这期天辱神之人败坏了名声。”
一切都乱了,祝福欢庆之声变了。
焦躁、责备、恐惧、痛斥、辱骂
一声接着一声
丧失理智!
“我们称呼你为神君,尊敬你,是你千年来保妖界平安,是你神力强大,不是让你肆意妄为,迎娶罪人!”
“神君你可别忘了,昔日生灵涂炭你虽伏了黎有悔,可妖界变成了什么样子,你还记得吗?”
“对!妖界差点毁于一旦,神君不杀了他,难道还要看历史重演吗?”
“说的没错!如若我有神君这般能力,我自杀了黎有悔为天地赎罪,神君仗着与生俱来的强大便将我们视作蝼蚁,不在乎也不尊重吗?”
沈思非无动于衷。
黎有悔玉面惊恐。
他的平静镇定使得众妖更加得寸进尺,愤懑不平,辱骂得不到反馈,又有一些妖看到了那紧随金玉轿辇的巨大黑豹,黑豹上,是鹿临竹。
敬意在恐惧面前发酵成了恨意,不安与失去理智在潜行。
“鸣麓神君呢?鸣麓神君也不管一管吗?”
“鸣麓神君,你也要看着监兵神君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吗…”
“鸣麓神君终日与那黑豹厮混,哪里还记得身为神君的职责?”
“要我们俯首尊敬,底子里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一个整日和黑豹厮混,不顾世间疾苦,一个如今饶恕罪人,要与那黎有悔同榻而卧!”
“你们当什么神君!”
“你们有什么资格当神君!”
“你们都是自私自利,言行不一的小人!”
“亏得我们供奉。我们日日朝拜,你们可曾看过我们这些普通妖怪的悲苦?”
“你们不配为神君!不配受万妖供奉!”
“罔顾天罚沈思非!”
“道貌岸然鹿临竹!”
慕怀夕彻底没了理智!哪怕是在鹿临竹的安抚下!
流水一般的体型飞速略过轿辇,眨眼之间他便一口咬碎了四五个叫嚣不止的妖兽身体,鲜血喷溅扬起了一阵血雾,染红了地面,连痛呼声都还未响起,那几个妖就齐齐毙了命。
慕怀夕将口中的尸体甩了出去,周围瞬间惊出了一大块空地,他露出染红的利牙,鲜血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滴落在土地碎石上,沉稳有力的四肢踱着步,巨大灰蓝的眼睛逼视着周围已经不敢再出声的妖怪们。
“尔等凡类!安敢造次!”
鹿临竹叹了口气,神力开始源源不断往身下已经暴怒不堪的身体中输送着安抚。
可噤声之后是更大的丧心病狂!
“现在神君的豢养之灵也要开始屠杀了吗!”
“他黎有悔染指神君,你慕怀夕又是个什么好东西?缠着神君厮混,才得千年寿命!”
“你慕怀夕不过是供鹿临竹玩乐的卑贱之兽,居然敢…”
鹿临竹手中紧捏的竹扇飞出一根扇骨,不沾血污,没入土中。
羞辱慕怀夕的那位熊妖的半截臂膀砸在地上,顿时痛呼声又惊起一大片空地。
群妖震骇!
鹿临竹有些可惜地合上了竹扇,九彩神光在他身上一丝丝浮现,在那一大块空地之上,现出了鹿神本相,皎洁如月,柔软如雪,连天色都黯淡无光。
他的神力柔和,如同一缕温流,散在这座山巅,叫嚣声缓了下来,众妖皆俯首下跪,小珠苗也跳下狐身,化为了一株巨大的三色堇,连师九龄敛佑都止不住地颤抖跪俯。
神君本相,至尊至圣。
那庞大的鹿身错开染血的地面,一步一步行至黑豹身前,慕怀夕俯下庞大的身躯,颤抖着仰视着眼前的神明。
“怀夕乃本君唯一点灵之兽,千年屠间灵,与本君息息相关,荣辱与共。本君念你仅造口孽,断你一条手臂以示惩戒,若要再胡诌,便不只是这手臂了。”
声音温润,如同玉碎,不听话语本身,比那黄莺歌谣还要动听悦耳,声如柔风拂过,禁了众妖的声。
他不徐不疾,“千年之前的祸乱另有他因,本君自会与监兵神君一同彻底追查。待彻查之时,定会给众生一个交代。”
神相已现,噤声许久,那些纠缠谩骂回归到了本来人的身上。
“可他黎有悔是千古罪人,绝不可大抬大轿进神君府邸!”
“他罪孽深重,今日不可进这白奎府!”
“绝对不可进这白奎府,若要进。监兵神君不如再造一条血路,踏我等尸身而过。”
“绝对不允许黎有悔进白奎府!”
“染指神明,监兵神君终有一日与他一般染了心魔,屠戮世间!”
“不能放过他!谁知道你们说有别的原因不是为了搪塞我们?”
“对!杀了黎有悔谢罪!杀了黎有悔谢罪!”
金玉轿辇轰然碎裂,轿辇旁的灵兽皆惊慌不已,四散逃脱。
白虎真身携着那红白身影傲立青天之下。
黑色条纹之上,狰狞兽首之下。
是五道深刻见骨的烧焦伤痕。
脖颈、左蹄、后背、腹部、后腿。
猩红的鲜血顺着被劈开烧焦的肌肉纹理涌出,在他身下汇成一方方巨大的血池。
鹿临竹知道那是什么,心间大震!
那是天罚!千年不愈!
那日交谈之后,沈思非就没了踪影,府中事务都是师九龄处理,并告诫他们不要去扰自家主人,连沈黎都不敢去打扰。
是去领了天罚?
断了黎有悔的地心链?
沈思非发出一声齐天咆哮,这咆哮声震碎了风,震倒了数不尽拥挤不堪的妖群。
那声嘶吼刚劲有力,铿锵不已。
他掷地有声,“吾乃上古白虎,监兵神君!”
“今日起,迎娶阿黎,九尾神君!”
“万年惩戒,任囚任罚。往昔峥嵘,已代受过。罪恶荣名,生死与共。”
“谁敢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