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懵
和仿生人见面的第一句话应该说什么？
像和人第一次见面一样说一句“嗨”或者“你好”，然后自我介绍？
付子沐再次穿上白色的防护服，站在舱体面前。
沉静许久的舱体亮起蓝色的光，舱门缓缓抬升，打开一条缝隙。里面的溶液接触到空气的一刹那瞬间汽化，白色缭绕的雾气从舱内倾泄而出。
而这汽化的白雾在仿生人睁开双眼，走出的瞬间，瞬间被衬托成了仙气缭绕的特效。
睁开的双瞳亮起蓝芒，几秒后，蓝光褪去，露出幽黑色的瞳孔。精致、立体的面容完完全全暴露出来，比隔着舱体所见更加俊美，完全看不出和人类有什么区别。
他穿着一身古典的蓝白色长袍，藏蓝色的锻面上绣着繁杂的金色暗纹，给清冷中凭添了一丝贵气。
顺而长的黑发散落至腰，腰间，别着一柄银白透蓝是长剑。
这是……
付子沐忽然想起记忆深处，一本很久很久以前看过的孤本。书里描绘了一个人类依靠修炼能够独自飞天遁地的世界，奇妙地让他无法想象。
这书不知道从何而来，之后，那样特别的文字他也没有再见过第二本。虽然只看过一本，但留给他的记忆却非常深刻。
其中，记忆最深刻的莫属“剑修”，冷漠、正直而且强大。
只是他一直想象不出来剑修究竟是什么模样的，但当看清仿生人外形的时刻，脑海里所有的想象顿时都有了画面。
——这就是故事里的剑修吧！
付子沐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会把仿生人设计成这样，沦落为边缘小众的古袍，几乎没有人会留的长发，以及不知道被淘汰了多少年的冷兵器，剑。
仿生人站到地面上，向前走了两步。
付子沐下意识后退，他第一次距离一个活生生的仿生人这么近，浑身紧绷，预备一旦发现仿生人有攻击他的意图，就立刻转身逃跑。
仿生人走两步后就不动了，低下头，两双黑色的眼睛对视上。他似乎看出了付子沐的紧张，开口：“仿生人的第一条规则是不允许伤害人类。”
声音似玉石相撞，也如同他周身的气质般，像高山寒树的雪。
付子沐慢了半拍，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仿生人话里的意思。
这是在，变相地告诉他，他不会攻击自己？
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付子沐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咳，那个，不好意思，我失礼了。”
仿生人低低地应了声。
面对这张和人类没什么区别的脸和自己崇拜的剑修想象，付子沐忽然产生一股局促：“我叫付子沐，请问你，你的名字是什……哦不对，你的编号是什么？”
尴尬，一个不小心就忘记仿生人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这件事情。
好在仿生人没有在意，他报出一串数字：“71313。”
两双同样黑色的眼睛对视，付子沐卡壳了。
自我介绍完……然后，应该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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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子沐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原来交流是一件这么困难的事情。
小的时候，和他说话的只有弟弟，上学的时候他一直独来独往，总局工作的时候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待在办公室里。而最后的任务小队，遇到的也是程双成那样自来熟的人。
当他遇到一个比自己还要沉默的仿生人之后，他交流的毛病顿时全部暴露了出来。
只要仿生人一沉默，他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要仿生人看着他，他就会尴尬。
本以为多一个会动的“人”，大厅里能热闹一些，结果他们的对话永远在三句以内结束。
“你要睡觉吗？”付子沐正打算上床休息，看向不远处身形笔直的71313。
“不用。”
“……哦。”付子沐钻进被窝。
忽然想到，仿生人除了补充能源以外，根本不需要休息。
付子沐：……
他默默闭上眼，不再开口。
入睡依旧很不安稳，但他的精神已经疲惫，睡着的速度很快。
又是梦，雨天，废脚楼。
雨幕里，那个人影在看书。
付子沐感觉到自己抬起了双脚，向那人走去。
一步、两步……
和之前的每一个梦境相同，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得这么清晰。
人影穿着白色的大褂，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曲着腿坐在木板上。
又近了……
人影是黑色的头发，带着微卷，垂到脖子的长度。
更近了……
他的手上拿着一本又厚又沉的书，红褐色的封皮，绘着圆形的图案。
……
付子沐站到人影的身前。
所有的感觉都仿佛割裂了开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很快，呼吸困难，拼命地想逃开；而另一面，却异常平静，安静地听着雨落下的声音，对梦里的人异常熟悉。
梦里后者主导了他的行动。
他以一个既是第一视角又是旁观的视角看着这一幕。
人影低着头，被头发覆盖，露出半截苍白的后脖颈。发丝微动，他抬起头向付子沐看了过来。
那一刹那，付子沐呼吸停止，瞳孔骤缩。
他知道为什么他会有熟悉感了。因为这张脸，就是他自己的脸！
就跟照镜子一样，而现在，镜子的人跳出来站到了他的面前。
可他又和自己不太一样，沉默又忧郁，像外面连绵的阴雨。
他看见，他的眼里浮现出一抹笑意，冲自己笑了。
……
付子沐被吓醒了。
一睁眼，他没有躺在床上，也没有在楼道里，而是被仿生人半拢着。
梦游到一半被71313拦下了。
他呆滞地看着上方，视线缓缓从黑洞洞的天顶聚焦到71313的脸上。
陌生的、俊美的脸上什么表情到没有，而迄今为止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也就十个手指。
幽黑的双眼低垂着和他离散的视线对上，周围一片寂静。
付子沐突然哭了。
一滴滴眼泪从乌黑的眼睛里不受控制的滚出来，从脸上滑落。
71313一僵，黑沉沉的眼里头一次浮现出无措来。
付子沐只觉得梦里的压抑的阴雨还笼罩着他身上，一连多天的害怕紧绷和慌张无措终于在这一刻压垮了他最后的神经。
手上湿了，他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在不相熟的仿生人怀里哭。而眼泪非但没止住，还越来越多。
“我……”付子沐张了张口，嗓音不自觉颤抖，什么话也没法完整地说出来。
71313缓缓抬手，轻轻放到他后脑勺上。
排山倒海地委屈淹没了他，从被拉进队伍到进入游戏，从身体失控到收到邮件，从困在楼梯到开始梦游。
付子沐断断续续开口，却道：“我、我种得种子死了……我照顾了它好久，它没有发芽……这已经是死掉的第四个了。”
“我，呜……”
仿生人放在他后脑勺的手上下轻动，像是模仿人类安慰的行为。
那手并没有完全和他接触，悬浮着保持了一段小小的距离，摸头的动作也是如此僵硬，黑色的发丝在他指尖蹭动。
眼泪慢慢小了下来，最后停止。
仿生人放开了他。
付子沐看到71313走向大厅的一片空地里——这块空地还是舱体掉下来的时候砸出来的。
蓝白色长袍的男人简单地站立着，一身气场渐渐凌厉起来。
付子沐：？
忽然，修长的身影动了。
黑色的长发似上等的锻料随着动作飘逸起来，腰间荧蓝色的长剑出鞘，随着动作在空中变幻，别有韵律。
剑气忽然凌厉，惊乱红缨卷珠帘，撞出清脆悦耳、风铃一样的声音。
——这是，舞剑？
付子沐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身旁的落泉发出哗哗水声，他的心蓦然安定了下来。
长剑破空而出，撞碎了落泉的水流，破碎的缝隙间，溅起的水花有几滴飞到他的脸上。
凉凉的。
一舞毕，长剑收回剑鞘，凌厉的气场消失，71313扭头看向一旁的付子沐。
付子沐忽然产生了一股荒谬的想法，刚认识没几天的仿生人正在舞剑哄他。
想到不久前他才在人家怀里哭过，脸上慢慢飘起一丝红晕。
继害怕和委屈之后，他现在只觉得尴尬，脚趾扣地。
一抬头，对上一双幽黑的双眼，明明不是人类的眼睛，付子沐却从那双眼睛里看出了名为“认真”的情绪。
脸上不自觉带上了笑意，“好厉害！”
不远处，71313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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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屏里，一个小人哼哧哼哧地穿梭在小菜园里。他清理掉原来土，往盆栽里添上新泥。
辛苦积攒的阳光值被一键清空，全部用来重新兑换成种子。
这是游戏里号称最神秘的稀有种子，种植成功率只有百分之零点零一！
至今没有人知道种子会开出什么来。
算上最近的一次第四次失败，这是付子沐第五次种下了。
刨土、挖坑、埋种、浇水。
嫩绿色遍布、长势喜人的小菜园里又多出一块光秃秃的空地。
如果这次再不成功，距离他下一次攒齐购买的阳光值又要花上一年半载。
【种下种子20的第一天，希望这一次能成功发芽
昨天没有做梦了，睡了个好觉。
早上起来就看见71313在舞剑，我猜他的程序里可能写了一条“早八练剑”——这很符合剑修勤奋苦练的设定。
剑舞还是一如既往地好看，看几次都不觉得腻，希望他能多来几次。
练完剑后，71313就开始擦剑，嗯，这也很符合剑修爱剑如妻的设定。
忽然很想问他能不能御剑飞行。
……还是算了吧。刚见面一天不到就扒着人家哭了一遍——可恶，想把这个记忆删了。
71313话真的好少，和他比起来我就像个话唠，尴尬。】
付子沐将花园新种下的种子展示给71313看，仿生人盯了光屏好一会儿，“上一颗为什么会死？”
付子沐眨眨眼，“我也不知道，明明水和阳光都不缺，可能是因为我运气太差。”
“哦。”71313点头，不再开口。
“……”付子沐连瞅了仿生人好几眼，这次的对话又在三句以内结束。
突然，一声惊雷般的声音响起，“轰隆——”
付子沐吓了一跳，游戏里的小人一不小心摔进了沟里。
似曾相识的巨响再次从上方遥远的黑暗中响起，自上而下，剧烈的震动蔓延开来。床幔不停抖动，落泉的水流破碎，几座华丽的摆饰没站稳，倒在地上滚动相撞。
他急忙抬头上看，一片黑色中，无数红色的光火飞速闪过，还有银白色的金属折射出微弱的光芒。
他眯起眼，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那无数的小点越来越大、越大越大，正向下极速坠落。
有东西掉下来了！
付子沐顿时惊得站起身，刚一站起来就在震动下失去了平衡，摔倒仿生人身上。在他反应过来前，71313率先抱起他奔向楼道里避难。
“碰！”
黑暗里的东西坠落到地面上，随着第一声巨响响起，碰撞声、爆炸声开始接连不断。
烟尘眨眼间飞扬，蒙住了所有视线。
地面震动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他几乎要以为《登楼》崩溃了。如果不是71313反应快拉了他一把，他已经变成尘土中的一部分了。
楼道里，荧蓝色的长剑插入墙壁，作为固定身形的工具。71313一手握着剑柄，一手抓住付子沐。
被72313拦住的腰用力地有些发疼，付子沐却没开口喊，他伸手紧紧回抱住仿生人。一声声巨响听得他心惊胆战，他害怕71313手松，又害怕自己手松，死亡离得是那么近，区区几米远的距离。
心跳剧烈的跳动，他却听不见，耳膜里充斥着轰鸣声。地面颠簸，71313抱住他的手却一点没有松开，他沉默着没有说话，身形稳如泰山。
付子沐也渐渐冷静了下来，低声说了句：“谢谢。”
不知道持续了多久，撞击声停止了。尘埃缓缓散去，金碧辉煌的迤逦大厅一片狼藉，成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下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