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是你么,宁远?
是你清醒了?
梁照微不由自主滑下两滴清泪,满含期待地望着他深邃的眼眶。
许知阮怔松片刻,低眼看了看自己的指尖,悻悻收手,躬身行礼。
“刚才逾越了,五姑娘见谅。”
一句逾越,打破了梁照微的期盼。
“无事。”她不紧不慢地擦了眼角,回眸还是明亮绝色,姣若朝霞。
“走吧,我带你看看府上。”
“好。”
梁府不是奢靡之家,府上建筑讲求格调体面,如山水诗画,廓然清畅,很容易便一览到底。
梁照微要了钥匙,带许知阮去书房后的藏书的之地。
这是府上最大的一间屋子,书架高大,充塞其中,竹简黄卷,金石刻字,一概皆有。
梁照微教他踏上高蹬去攀取自己中意的书籍,自己在案柜后翻找半晌,终于从其中取出一侧厚厚实实的就长簿。
“这是这里藏书的记录册子,上头记录了归放位置,你可以先在上面挑选,若有不知的,问我便是。”
这里是梁父的藏书之地,地方大小有限,为了尽量腾出地方放书,除了一张桌案,便只配了两把椅子,其中一把还是后来子啊梁照微缠求下搬来的。
许知阮翻开册子,玉白的长指仿若雕刻,覆在纸页上漂亮极了。
一边问着:“五姑娘如此熟悉这里藏书?”
梁照微目光在屋里转了一圈,骄然道:“除了我出除了这几年父亲增添来的,这里九成的书我都看过。”
梁父嗜书如命,对子女要求也是以诗书教育。梁照微幼时性子活泼一些,偏又身子羸弱,梁父便把她带在书房里一同看书,好管教管教她的野性。
久而久之,梁照微发现其中乐趣,更是自愿来此读书,将屋中藏书读尽为止。
“难怪”许知阮一偏头就对上梁照微疑惑的双眼。
她撑着头,碎发压在手掌间,衬得皮肤更加白若冰霜,吹弹可破。
眉眼又璀璨,在略有些黯淡的书卷中,犹如明珠大发光彩。
周遭都清澈静谧起来。
许知阮隐约察觉心跳的频率,快的出奇。
“难怪什么?”她问。
“没什么。”
许知阮专注于指下长簿,只心虚地用眼角余光擦了擦她的身形。
若是不爱书,他如何能有汴阳书院的惊鸿一眼?
他暗地里弯了弯唇畔。
梁照微似乎不安于平静,挑起话头问:“宁远,你想考春闱,也是想做官吗?”
都说读书人的尽头便是登科入仕,天下有不计其数的读书人寒窗苦读数十年,并非是为了书中至圣名言,而是拽着入仕的绳索。
这样心怀的人,未必能中榜,考取功名了也未必是个好官。
故而当官难,当清正廉明、受人爱戴的好官更难。
其中难,更胜李广封侯,蜀道攀援。
许知阮对她问这个问题颇为意外,撩起眼睫注视她,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冷静自持与正色以待。
“五姑娘觉得如何?”
“我不懂做官,也做不了官,却见过九阳之厄时,京郊饿殍遍地,生灵殆尽。也曾听过洪涝之后,必有大疫,百姓流离失所,典妻卖子,甚至食人茹血。”
“我以为,为官者,自身行端品正之名在其次,首要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若百姓幸福安乐,为官才算合格。”
她说这话时,心中激荡难安,毕竟,她从未在这样的话题上与他交膝而谈。
从前是,许知阮端正本分地做个勤于公务的官人,她便做个温柔贤淑梳理中馈的娘子,谁也没能越过谁。
如今这样抖落出来,在真正的状元郎的官家红人眼前,是要被笑话的吧?
她艰难地垂下睫羽,数着许知阮不轻不重的呼吸,等着伪装好的委婉说教。
良久后,她听见一声如泉流暖玉的温和低笑。
心上那根凉凉的紧弦松了。
笑过之后,许知阮蔚然起身,后退半步,躬身拱手。
“是我小看了五姑娘,在此赔礼了。”
梁照微才反应过来,他那话茬子里有试探之意。
浩如霜雪的脸上浮现红晕。
“五姑娘所言虽轻率简单,却不失赤子热忱。原先我以为你去汴阳书院,不过是闺阁女儿大胆直率,厌倦了后亭假山,去外面寻些风采。如今看来,你果敢刚毅,有勇有志,也有巾帼气魄。失敬了。”
他再行一礼。
梁照微心下一叹,也起身还礼。
又问:“在宁远心中,为官者该如何?”
许知阮两指磋磨,良久后,掷地有声道:“虽千万人,吾往矣。”
此言是,千万人为功名利禄而做官,少数人为国为民做官,官场上真真假假,鱼龙混杂。
可即便如此,他亦投身洪流之中,如溯源之鲤,如越江之鲫。
他借着鱼的凡胎肉骨,成就龙的云雨人间。
“过刚易折,木秀风摧。然,此心安处是吾乡。有些人明知前路是死路,偏就是要坦坦荡荡、心甘情愿地做个痴儿蠢货。这样为官,好不快哉?!”
许知阮趁着胸臆抒怀,一甩衣袖,大肆触摸着屋里幽昧的光亮,大口呼吸着书卷中陈旧重重的气息。
他眉眼极深,如龙潜深渊;眼尾飞扬,似麒麟腾飞。一身笨拙坚守,端的堂堂正正,万丈光芒。
梁照微猛烈地心动,眼睑慢慢地温热、滚烫。
因为她嫁的是个世间惊艳卓绝,无出其右的儿郎。
“五姑娘你?”许知阮望着她,骤然停泊了心舟。
梁照微就着半哭半笑,欠身行礼。
“无碍,可被你打动了一番。”
许知阮:“五姑娘当真是赤子心性。”
梁照微品了品,多半是说她太过天真。
不置可否地应了。
又见许知阮眉心郁结,似一团乌云浓稠,化不开一般。
细白玉笋般的手指探去,在他眉心轻轻揉了揉。
在以前,许知阮操心公务,遇上些麻烦事,也时常被难得浓眉紧蹙,烦得久了,还要没日没夜的头昏脑涨,夜不能寝。
她便会炖上好汤水,再给他松弛头脑穴位,暂得缓解。
眼下全是不由自主地举动。
许知阮怔怔的感受眉心两点温凉触感,眉毛一皱起来,越能感受深刻,便逐渐松懈下来。
清幽幽的冷香在鼻尖萦绕盘旋,随着指尖揉动而带起一圈圈香风。
喉间杏核不由得滑动几下。
后脑的疼痛感忽强忽弱,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碎片又开始无声拼接
“好些了么?”轻泠泠的嗓音脆生生的响起。
许知阮又一拧眉,后退半步拂开玉指,端方的脸颊上带起一片芳菲羞意。
“好多了,多谢五姑娘。”
梁照微想起什么,“说来,你与我也算熟识了,大可不必再唤我‘五姑娘’,若不介意,你唤我名字。”
她险些说出“娘子”二字。
不知为何,她看见许知阮颇为玩味的笑容。
“好。”许知阮白齿轻咬,“照微。”
恰逢这时,梁辰从门外经过,见屋中依稀光亮,停步看了眼。
“你们?”他愣了愣,摸了下鼻尖,脸色说不出的奇异,“闹腾。”
悠悠然快步走开。
嘴里还念叨:“这俩人,一会儿子三心二意,一会儿子浓情蜜意,真是”
不偏不倚地随着跫音穿进房中,被听了个正着。
梁照微:“”
总觉得她大哥哥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她咬了咬唇瓣,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
恍然不觉对面的人儿瞧她出神,好半天才捧着册子去书架上拿书。
最后取了几册古书,梁照微锁了门,叫了采招。
“把这些书好生装捡好,送去秦府。”压低声音附耳说,“千万不可叫父亲知晓了。”
采招点点头,又从怀中抽出两张请帖子,“门房小厮送来,说是伯爵娘子府上办周岁酒席,请你和主君去吃席面。”
说着就担忧地看了看许知阮,“可主君这样子,能去吗?”
莫名有些不自在的许知阮压压眉梢。
“?”
“给我吧。”梁照微拿了帖子,心中暗自思忖该用何理由塞给他。
现在的许知阮一门心思地读书考举,又是初来匝道,定然不愿去走人情世故。
那伯爵府也不是什么书香名流之家,不过是祖上积累下来的封荫鼎食。
许知阮必有千万般不情愿。
她捏着红彤彤的花样请帖,翻开来看了又看。
为难。
“这是请你去坐席面?”
面前乍然伸出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夹住一张帖子,帖子上红艳艳的光印在细白的皮上,如流霞般艳绝。
“这是我的名字?”
许知阮抽去的那一张帖子上确实是他的名字,只不过在姓名不远处还有他的官职美誉。
他似没看见别的一般,捏着帖子擦了擦。
娟然笑道:“京城富贵人家的席面,我倒还没吃过,不知道味道如何?”
偏过头,“照微,你也去,是吧?”
淡雅的目光投在她手中的红帖子上。
梁照微愣了愣,“去。”
“那好。”帖子被他放入袖中。
就这样给他了?
她摸了摸脸颊,感觉眼前的许知阮有哪里多了变化。
却又说不上来。
顺着抄手游廊前行片刻,采招急匆匆从外间进来,极为小心地让她过去。
“姑娘。”
“宁远,你先看看,我过去一下。”
梁照微随她过了转角,心说:叫你小心些,也不必忒小心了。
“什么事?”
“你派人去寻的名医有消息了,就在京郊一处庄子里给人看诊,估摸着再过两三日便能抽身。”
“确定是那人?”梁照微喜上眉梢。
这名医颇为神秘,据说是姓林,出身难素世家,年纪不大,却是一手好医术,在民间被夸得天花乱坠,还有传言说他是扁鹊华佗再世。
“确定的,庄子上有不少身患疑难杂症的孤苦人,他去之后,开方煎药,病好了许多。”
梁照微掐着手心,谨慎说:“多派人去协助,待他好了,再客客气气请去秦府,就说是为汴阳许氏相公许知阮看诊。务必小心,打点仔细,不要走漏了风声。”
她担心的是,若许知阮此次确系人害,若叫歹人知晓了伤情,阻拦寻医,后果便不堪设想了。
采招也紧张起来,磕磕巴巴答应了,按着吩咐出去叫人。
事情终于要有了转机,梁照微不禁畅快又忐忑。
回到原处,却不见许知阮身影。
向前走了几步,见她闺房大敞,屋中有脚步轻缓声响。
尽管家中姑娘均已嫁人,但父母亲依旧保留闺阁,随便他们有空闲了回家来。
闺房陈设一如出嫁前,全然闺阁待嫁女儿的布置。
梁照微站在窗棂前,看见许知阮如有太虚地怅然玉立,眉眼交错不接,时而怔愣,时而眼眸灿烂。
她靠着窗门出声:“宁远,你在看什么?”
许知阮蓦然转身,唇红齿白,如风神美仪。
声音若高山清泉,质地温柔而清隽,“误入其中,颇有熟悉。不知此处是何人所居?”
梁照微忽然生出逗弄之意,眨眨眼眸,娇憨笑道:“你猜猜看?”
房中一应布置,有姑娘该有的温柔小意,又有儿郎该有的廓然气魄。
许知阮仅仅是垂睫思虑了一瞬,便瞬间抬眸,定定地看着她。
一人在闺阁中,面容如玉,身姿如松,惊鸿翩跹,如神祇谪仙。
一人在窗棂外,眉眼娟俏,姿态款款,身后浓花郁树,堪压住满园颜色。
隔着几步距离,目成心许。
许知阮喉头滚了滚,轻而薄的指尖隔空点向她。
“这是你的闺阁?”
梁照微不置可否点头,半分坏意地笑,“是,闯进女儿闺阁里,你可是要娶我的。”
言辞落地,许知阮面色爆红,拔腿退出房门,不敢看梁照微认真又戏弄的表情,拱手说了声“告辞”。
不等回答,摔门夺路地向外跑,却连方向都错了。
可他却察觉到不对,跑了一半,从另一道转折的路口,绕了一大圈,终于从出门的那条道上去了。
梁照微失笑,“笨,都娶过一回了,还能和离了再娶么?”
说完,又偏头想想,“似乎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