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前几日,梁府大娘子梁白氏过整岁寿诞,几个出嫁的姑娘过府祝寿。
念及父兄在外公干,母亲一人在家难免悠闲寂寞,梁照微便拉着姐姐们在梁府小住。
不料适才正要用晚膳,许府的管事遣人来说,她的官人许知阮今日同人去东郊跑马,不慎落马摔伤。
梁白氏是个胆子轻的,当即吓得脸色苍白,生怕姑爷摔出个好歹,自家姑娘要守活寡,连忙唤人套车。
梁照微也忧心许知阮摔出个好歹,被母亲瞧见,免不了要好一顿伤心,于是好说歹说安抚下母亲,火急火燎地赶回梁府。
她成亲三年有余,嫁的是那年的金科状元许知阮,彼时风光,生生艳羡了一干闺阁女儿。
婚后夫妻二人谈不上如胶似漆,也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但在马车驶向许府的路上,梁照微却将许知阮若是残败后的种种都做了打算。
自然不能轻易了当,必得清算了财物,才好和离,只不过要在原本美貌无才的名声后,加点寡情绝义的词缀。
回到府中,她急匆匆步向卧房,一面问管事:“主君是几时、同何人去跑马的?”
一路上奔来急促,现今又是正溽暑难消的时节,她额头上已是细细密密的香汗。
抽出绢帕一抹,便是块湿迹。
管事回想起来:“是下午未时左右出去,来邀的正是主君的好友方相公。”
梁照微脚下一顿,偏过头,美眸中蹦出几点火花。
“又是方渐禾?”
方渐禾与许知阮是同科进士,交情匪浅,在官场上也多有帮扶,故而时常来许府。
与许知阮清正端矜的做派不同,方渐禾是个顶圆滑浮浪的主,上次还趁着她不在,拐着许知阮去逛花楼,结果被她在绣坊前撞个正着。
事情败露,他还来了句:“嫂嫂你莫是瞧我们一道,吃醋了?”
若非知道这人秉性不坏,梁照微能直接拿刀劈了他。
“算了,回头再收拾他。”
冰冰凉的语气说出,身后的管事下意识抹了把额头。
方相公,现下能享受便好好享受吧。
绣鞋刚迈过门槛,便听房内传来一道温雅而压抑情绪的嗓音。
“你们这是作甚?”
如此中气十足,想来没大碍。
梁照微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下来,绷紧的弦也松懈了。
还好还好,不必背上绝情绝义的骂名。
然而一进门,入眼便是个身着单衣,却依旧身姿秀雅,面容俊美无俦的男人,顶着个花瓶,半只脚跨在后窗上,一副要越窗而逃的架势。
对面两个女使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来看病的老大夫险些把胡子拽下来。
梁照微:“”
她揉了揉眼角,放回的心麻了半边。
管事也深感离奇,但到底是年纪大了,见怪不怪,立刻出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主君扶回床上?”
跟随进来的女使婆子也一拥而上,连拉带拽地把许知阮押回床。
许知阮隔着距离望向梁照微,嘴唇嗫嚅,半晌没说出话来,只是眼神默默地璀璨起来。
梁照微心绪复杂,问大夫道:“不知可有大碍?”
老大夫原本一腔笃定的结论,在经过一遭变化后,忽地变得拿捏不定起来,支支吾吾了半晌,勉强说出个结果。
“目前来看尚可,除了身上几处外伤,以及撞到了头颅外,看不出太大毛病。”
梁照微想着先才那架势,平常的许知阮是决计干不出的,除非撞傻了。
这大夫不行。
吩咐管事给钱了送出去。
又叫女使去请她相识的大夫来。
一番安排好了,自己坐到床沿上,想看看他的脑袋,谁料刚伸出手,眼前好大一个人,瞬间缩到了角落去,漂亮的剑眉拧巴在一起,眼神警惕。
梁照微诧异,缓着嗓子轻声说:“让我看看你的头。”
心下却是惊涛骇浪。
她嫁予许知阮之所以能引得全城艳羡,不单单是因为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更是因着他面如冠玉,容与风流,一举一动皆似春风拂雪,自然隽雅。
那年金殿传胪后打马游街,据说光是等着捉婿的人便挤了一条街。
即便成亲后,他也举止有礼,未曾轻佻。
真正的翩翩佳公子。
可眼下不是要越窗,就是缩床脚。
不对劲。
敛下一池心声,她停顿的素手向里探去。
许知阮眉眼大惊,清瘦的脊背抵在床头,皙白的脸皮上漾出浅薄绯红。
他握拳轻咳一声,似乎竭力使声调平稳下来,另一手扯过软枕挡在身前,正色道:“梁姑娘,请自重。”
些些上挑的眼尾压不住满目涟漪,硬生生燎出稍许旖旎的风景。
但这话放在已成亲三年有余的梁照微眼里,差不离便是--
你馋我身子?
你下贱!
“???”
掐了掐眉心,她回头波澜不惊地唤来贴身女使采招。
“速去请刘大夫来,就说许府相公已然说胡话了。”
采招嘴角抽抽地看向角落里的主君,提起裙摆,转头就跑,大有娘家着火的气势。
“说胡话”的许知阮眨眨眼,偏头露出点呆憨来。
梁照微也不愿在这时磋磨病人,见他暂无大恙,起身去吃了点茶果。
她还未进晚膳,现下腹内空空,饿得难受。
灯前美人独坐,腰身袅娜,衣裙款款,原本美艳绝伦的皮相,在火光映衬下,平添几分暗昧幽微,如雾中看花,犹抱琵琶。
梁照微便是生得过于貌美,梁家书香清流,端正持身,决不许女儿随意抛头露面,但耐不住来府见过的亲朋在外传播。
这才让她养在深闺人亦知,有了个貌美无才的名儿。
成亲后更是被嫉妒到发疯的一干人四处碎嘴,将她塑造成个漂亮蠢货。
她一贯懒得计较。
隐在软帘后的眼睛越发明亮,吞咽声轻微响起。
不多时,采招拖着刘大夫进来。
“娘子,刘大夫来了。”
刘大夫风尘仆仆,衣襟跑得半歪,帽子向后倒去,是遭了一番罪。
梁照微赔着笑意,“刘大夫,烦你跑一趟,快来看看吧。”
刘大夫在京城素有美名,今朝被扰了安眠,气性颇大。
僵着一张老脸,气哼哼上前,对着里侧的男人拱手道:“许相公,请过来些。”
许知阮看他面色凶恶,又听是大夫,旋即嚷起来。
“请大夫作甚?我好好的,哪里有病?你莫是哪个腌臜人扮的,想让我不得去参加春闱?贼人!”
说着抱起枕头就砸。
刘大夫被砸个正着,僵冷的脸色又黑沉了。
梁照微心道不妙,上前抡过软枕,凉凉提醒:“你午后出去跑马摔着了,我叫刘大夫给你好生看看,你莫闹了。”
声音里夹杂几分火气。
她是鲜少对许知阮发火的,貌似上一次发火,还是方渐禾那厮带他去逛花楼。
不知是起了什么作用,许知阮竟然顺从下来,老老实实躺好,眼波流转,不时看上梁照微几眼。
润泽浅淡的眸子里流光彩照。
刘大夫故作拿捏,一会儿子欲言又止,一会儿子垂头沉默,仿佛手下捏了段快入土的枯木。
梁照微:“刘大夫,还好吗?”
刘大夫如梦惊醒,摇摇头收手,起身往外走去,到了门前对跟着的梁照微说:“我猜测,他脑袋被马踢了,颅内有淤血未化,近来可能有些异样,至于如何异样,娘子应该看得出的。”
梁照微急切起来,“治得好么?”
“我回去翻翻医书,看有何医治之法。”
“好,那明日烦请刘大夫再过府一趟。”
梁照微自小身子弱,久病成医,对难素之学稍有了解,知道颅内复杂,不论推拿或是扎针,都要好生研究一番,才可对症下药。
她与许知阮同床共枕三年,自然知晓他如今的情形。
--天大的异样。
如今只能等着了。
再进屋,许知阮端坐床沿,月白的轻绸中衣也穿出三分姿容。
见她回来,脊骨更加挺直,用那把好嗓子不紧不慢地说:“梁姑娘,这是何处?我为何在此?你又为何在此?”
其实他一早就要问了,压到这时,纯粹是自己的私心。
一想到如此私心,他便觉着枉费了自己十年寒窗所读的圣贤之书,当下面色潮红,眼中泛起愧疚。
如此羞赧,活脱脱是个青涩稚嫩的少年郎,与从前端矜不乱的男人相去甚远。
梁照微只在新婚之夜见过如此画面。
一时心下激荡,也微红了脸颊,随后说:“官人,此处是我们的府邸。”
未纠结于他口口声声的“梁姑娘”。
她嫁予许知阮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也不晓得他是如何逃过榜下捉婿,又如何看上了梁府门第,登科后不久便骑马抬奁,三媒六聘来求娶梁府五姑娘。
只当是自己貌美之名在外,家世又清流,便招得状元郎来了。
也正是因此,许知阮并不曾叫过她梁姑娘,二人的关系是从夫妻之称伊始的。
不过成亲前,她倒是见过许知阮。
毕竟那年出了个最最年轻的状元郎,生得是神仙人物,风神之姿,她在茶楼上远远瞧见他打马而过,猩红罗袍,唇红齿白,恰是莽莽红尘白玉郎。
好一场盛事。
然而此刻,许知阮听此回复,危坐的姿势维持不住,跳下床,满目惊撼。
“梁姑娘,还请自重,你如此说,会毁坏了女儿的闺誉。今日之话,我不会传出去,你也好自珍重。”
白玉朗倏然羞赛了螃蟹,绯皮红肉,修长的眼尾都染上浓浓重重的娇意,活滟滟的。
许知阮是个面皮薄的。
梁照微眨了眨眼,掐着绢帕的玉指蜷缩几下,而后松开,压在心口,眼角眉梢轻轻颤动。
她轻言问道:“你如今几岁了?”
换个人问无疑是讨打。
许知阮取过一旁衣架上的织金长袍,徐徐缓缓穿上,说:“今一十有八,进京只为不日参加春闱。”
整拾好,他抬袖擦擦额角,狐疑道:“为何京城春日也这般热?”
梁照微不语。
自然是因为现下正是盛暑。
许知阮进京赶赴春闱,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他又口口声声叫她“梁姑娘”。
听闻坊间说书中常有才子佳人原本情深义重,后一方失去记忆,弄得爱恨婉转的桥段。
只怕这位许才子也是遭了厄,失忆了。
还是这三年的。
难怪他连自己娘子都不识得了
不对!
梁照微猛地站起身,三年前,许知阮登科前,他们都不曾见过,他怎么知道她姓梁?
投去的眼神愈发猜疑。
许知阮被她看得脖颈沁朱,耳尖透红,心中告诫自己要高标自持的念头兜兜转转,好似佛经捻了千百遍,终是方寸大乱。
丰神俊逸的脸庞偏了半寸,幽幽暗暗地瞥着床头铜钩上挂的鸳鸯暖帐。
顿时更加羞顿。
“梁姑娘,”声音有些发颤,骨节分明的手指垂在身侧,不停摩挲,浅浅薄薄的茧子发出粗粝的低声。
实在暧昧。
门外被屏退的女使们一脸飞霞,心里百种猜测。
最后是采招红着脸出声问:“娘子,要歇下了吗?”
梁照微看看更漏,还早。
从前许知阮心系朝堂政事,日日处理公文到半夜,她便陪着看书,鲜有早睡。
不过今日许知阮这情况,还是早做休息得好。
许知阮神清目明,漂亮出奇的眼眸蕴着黯淡星光,却似斗争般,明明灭灭。
梁照微脑中千回百转,总算想清楚了些。
既然许知阮是磕了脑袋,暂时失忆,想不起他们夫妻三年,为免病情加重,还是好生安置,等明日刘大夫有了对策,再做计较。
思忖后,她转身,浓密的睫羽扬了扬,不忍道:“今夜我去偏房睡,你好生休息,我叫你的小厮双元在门外守着,有事唤他。若是头疼了,切莫忍着。”
烛火打在她的侧脸,立即形成半明半暗的轮廓,昳丽眉眼下盖了浓浓的阴影,美得虚幻。
“我”
许知阮呆了一霎,回过神,文文雅雅地答应。
身侧修长雅致的手指被搓得艳红。
梁照微吩咐好,又派人去梁府给母亲报安,这才转角去了偏房。
说是偏房,其实早就划作了许知阮又一藏书消遣之地。
许知阮爱书,胜过人之餐食饮水,吟咏不倦。
有时读得魔怔,随意歇下,便布置了床榻寝具。
入睡前,梁照微犹自想起,前日母亲说有位名医这段时间游于京城方圆,本想请来为她调养身子,如今倒有更急切的用处。
一夜辗转,天将拂晓时,门扉拍响,几息后,吱呀推门。
她睡得浅,已拥被坐起,如瀑秀发小半垂在胸前,急忙问:“出什么事了?”
采招进门时跌了一下,狼狈地扑到床前,大喘口气。
“主君主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