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沧州言氏,书香世家,从东宣朝乃至更前,便是常出有踔绝之能的人才。大昭初期拥立□□为帝的老太傅,多年前辞官带着族人回沧州教书育人,开设书院,沿袭文化。
显阳看着那双言氏子弟特有的眼睛,心中狂跳。
太像了。
女冠行完礼,站在显阳面前,让她端详,神态坦然自若,不卑不亢。她也沉静地看向显阳,疏淡的眉目透出隐隐的好奇。
从很早以前,显阳便觉得言瑜的眉眼生得好看,被注视的时候总有种让人静下来的能力。或许是他自带的疏离感让人不好亲近,总有种水中花雾中月的不真实感,在他面前总是不敢造次。
眼前的言四娘眉眼间也透着一股静雅的气质,看向你时总忍不住想要端正行为。同样都是一双细长的柳叶眼,言四娘因眉目更柔和,显得更温婉些。可那也是与言瑜相比,本身言四娘的样貌秀丽,气质也颇有种超脱凡俗之感,配上她一身道袍,更是有种随时会羽化的错觉。
“小女郎可是周掌柜家的女郎?”言四娘声音清透,平静地打断显阳的出神。
显阳回神,点头,引她到院子的桌子前落座。
她忍不住往言四娘的脸上瞟,问道:“不知言,道长……”
显阳一时有些掐不准如何称呼她,倒是引得对方极浅的笑了笑,颇为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我三年前为故人守旧自入道门,上月刚满三年,已辞别尊者还归俗世。”
说着,顺了顺手臂上的拂尘,继续说道:“只是这些时日还需在外行走,如此装扮便利些。我闺中单字環,小女郎唤我阿環或者四娘皆可。”
言環,言瑜,果然是堂兄妹。
显阳稳了稳心神,点头。正待说话,就见冯伯辞别冯九荣,两人一道出来,见院中有外人,转身走了过来。显阳还未动作,跟在言環身边的小女郎先一步站到了她身边,递上手中的羃,显然是示意言環有外人。
显阳连忙解释:“这位是我阿兄。”
冯九荣脚步一顿,似是没想到对方礼数如此,站在远处没再上前。倒是言環,站起来对随身的小女郎摇了摇头,大方的面对他们行礼:“郎君见谅,多有失礼。”
显阳跑过去同冯九荣解释:“这位是沧州言氏的女郎。”
冯九荣微微一愣,带着冯伯一道还礼:“女郎见礼,是我唐突。”
显阳站在他们中间看他们客气,觉得有些好笑,她拉冯九荣过来坐,又给言環倒了杯茶。
冯九荣让冯伯先回去,由着显阳他把拉过去,接过她的茶盏,仔细斟茶。
言環看他斟茶的手法,眼前一亮,不由扫了一眼冯九荣。待到喝下第一口茶,才开始说明来意:“今日冒昧拜访,是为了家中叔父。”
见两人露出好奇的神色,言環继续缓声说道:“叔父四年前从家中走失,前些日子才被来此地剿匪的宋将军寻回。”
显阳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倒是冯九荣先想起来,他看了一眼显阳,对言環说道:“言女郎所说的叔父难道是三年前被周叔收留的疯叔?”
显阳这才恍然,她刚醒过来没多久,确实遇上此事。当初还误会宋将军寻回的是冯九荣,没想到是那位无缘相见的疯叔。
言環点头,简单解释道:“我近些年一直游历各州府,并未在家中。前段时间收到家书,说到此事,恰巧我就在附近,便转道过来,亲自登门道谢。”
说完站起来整了衣衫,庄重行礼。
“女郎多礼。”显阳和冯九荣一道起来还礼。
“只是耶娘有事外出,并未在益州。”显阳有些可惜。
冯九荣安慰道:“周叔并非挟恩图报之人,他救疯叔,也是出于善意。我们定将言女郎的心意传达,女郎不必多礼。”
言環清冷的眉眼柔和了些,她说道:“叔父因旧事心中郁结,行事有些不妥,全仗周家仁善,好心收留,才叫他能平安,此乃大恩,并非四娘在此几句谢便能报答的。只是我既然知道了此事,便是没有不上门道谢的理。”
见她有些绕回礼数,显阳突然想起来,问道:“言太傅当年辞官回乡,朝中除了言瑜,还有一位医术高超的小儿子留在了太医署。”
当年自己许多病症都是这位言太医看的,之所以会漏了这个小儿子,实乃这个言太医是个怪脾气,一门心思钻研医学,还精于丹药,总是捧着道经念念有词。显阳看着眼前一身道袍的言環,心想,这个言環倒是继承了言太医的衣钵。
言環眸子里闪过意外,倒是没有隐瞒:“叔父当年确实任职太医署,女郎如何得知?”
显阳噎了噎,瞥了眼冯九荣,见他垂目没什么表情,她对着言環胡扯:“家中是做药材生意的,以前听行走的药农大夫讨论过。”
言環轻轻点头:“家中规矩重,叔父并未跟着祖父回沧州,留在了长安。我幼时身子不好,曾跟着叔父在长安待过一段时日,所以与他比其他言氏小辈亲近些。”
显阳恍然,难怪每次言太医给自己诊脉的时候遇上言瑜,也都是不轻不淡的打声招呼。
她想将话题让言瑜上引,却听一直没说话的冯九荣突兀地开口:“言女郎是让言太医医治好幼时旧疾吗?”
显阳愣了愣,看冯九荣认真的眼神,突然胸口暖暖的。
可惜言環摇了摇头,说道:“我不过是去长安修养,叔父并未给我开过药。不过,我觉得时常锻炼应该比闷在家中静养有用。”
说到此,言環脸上染上了淡淡的温柔,她轻声说:“我被带着去爬山狩猎,跑马猎野,时日久了身子确实康健许多。”
冯九荣有些失望地说了句如此,眼神扫过院中一角的投壶工具。显阳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挑眉跟他扯了个笑脸。才向言環解释道:“我自幼身子也不好,前几日还病了一场。阿兄总是担心我。”
言環垂目看到她压在冯九荣手上的手,理解地颔首:“年后我回长安,若是小女郎不弃,我将幼时喝过的药方抄纂了送来。叔父虽没给我开过药,但我幼时药也是没停过的。与小女郎病症或许不同,但也能做为参考。”
显阳还未开口,冯九荣先行道谢:“如此麻烦言女郎了。”
显阳见两人又要起来客气,连忙打断:“女郎要回长安?”
不回沧州吗?
言環方才还算柔和的面目,慢慢归于疏淡:“家主发话,言氏小辈得在天家生辰时去长安贺寿。”
显阳皱眉,有些奇怪地问道:“家主?”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现任的言氏家主应该是言瑜。只是看言環的态度,好似对言瑜并没什么好感。
果然冷意爬上言環的眉目,面对显阳留着善意,耐心地解释道:“言氏传统,家主会主掌言氏大小事务。现任家主便是言右丞。”
显阳觉得奇怪,故意惊讶道:“原来女郎的阿兄是言丞相?”
言環脸色紧绷,她端起茶喝一口,冷冷地说道:“丞相之威我不敢攀附,此番进长安,除了家主之令,我还想见见叔父,看看他是否安好。”
冯九荣开口说道:“疯叔在时,虽少有清醒的时候,可若是难得清醒些,倒是能帮周叔整理药材,想来是早年在太医署任职留下的习惯。”
言環意识到自己失态,敛了神情,顺着话问道:“叔父可有给你们添麻烦?”
显阳去瞅冯九荣,让他回答。冯九荣稍一思忖,回答道:“疯叔并无癫狂之症,只是认不清人,也记不得自己家在何处。周叔平日将他留在家中让孙姨带着他,他也是极其乖顺,从未惹祸。”
“五年前叔父从职上回府之后,便得了失语之症,后来愈演愈烈,四年前在回乡探望祖父途中走失,家中一直以为……还好有你们相救。”
“失语之症?”冯九荣皱眉默默重复,见言環望向他,微微颔首,“难怪并未听到过疯叔说过话。”
显阳看了眼冯九荣,对言環说道:“既然人寻回来了,便好好医治照料。前几日阿耶还担心地念叨过几句呢,好在女郎来告知我们,回头我同阿耶讲明,也叫他放心。”
“周家心善,定然功德无量。”言環甩了把拂尘,揖了个道礼。
显阳一怔,突然说道:“女郎要回长安的话,或许可以与住在昌平坊的赵国公夫人一道回,我听说她们不日也要启程回长安了。”
言環一愣,平静的脸上难得出现意外的神色:“赵国公夫人?”
“嗯,就住在昌平坊东边的宅子里。”
言環想了想,淡淡地摇头:“我怕是无法与她同行,我还有其他事。”
显阳想到她方才说是得到家书才转道到益州,想来本来是要去别的地方的。
言環又再三道谢,才辞别了他们离开。
显阳站在门口看着她的马车走远,才转身回去,见冯九荣坐回座位,看着言環的茶杯出神。
“阿兄怎么了?”显阳站到他身边,同他一道看茶杯。
冯九荣轻蹙眉,语气犹豫:“我觉得有件事很奇怪。”
显阳拉过凳子,靠近他,问道:“何事?”
冯九荣若有所思,抿紧双唇,微微侧首,看了眼瞪着杏眼好奇地看向他的显阳,组织了一下语言,斟酌地说道:“方才言女郎说疯叔得了失语症,可我听到过疯叔说话。”
“他说了什么?”显阳收起笑颜,直觉此时不简单。
冯九荣舔了舔嘴唇,说道:“之前我们都不知道疯叔是做什么的,见他手脚都有伤,周叔和我都以为他是做粗活的。听过他说过‘堵’字,我们以为他是泥水匠。可方才才知道他曾在太医署就职……”
显阳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所以他说的‘堵’并不是‘堵’,极有可能是‘毒’!”显阳声音有些沙哑,“五年前从职上回府便得了失语症……”
五年前,那便是她死的那年。她在夏季战死前线,不知道言瑜他们是如何安排的,她猜必定是秘密回长安,而作为太医署的太医,必定会检查她的尸体。
显阳一瞬间手脚冰凉,头皮发麻。感觉眼前有些晕眩,她收紧双臂想要抱住自己,突然感觉手上传来暖意。
冯九荣抓住她的手,眼神坚定的说道:“别怕。”
“可是……”
本来只是猜测的事情,现在竟然意外得到了实证。她竟然真的可能是被人所害。
若她中了毒,那么幕后之人为掩埋真相,极有可能加害言太医。如此他才会疯癫,一直流落在外,直到被周济收留。
“别怕,没别人听到过疯叔开口。周叔他们并不知道疯叔是太医署的人,并不会将那个字往女帝之死想。”冯九荣突然顿住。
显阳也反应过来,她背后汗毛直立,眼角突然红了:“可是方才我……”
方才她直接问言環疯叔是不是太医署的人,这显然是在表示周济一家极有可能知道此事!
显阳摸了把手腕,想挣开冯九荣往外跑,却被他拉住。
“我去将她们杀了!”显阳脸上染上戾气,可眼中却蓄起了泪,她挣扎起来,“你放开我,不能让言環离开益州。”
“贞娘!你冷静点!”冯九荣像是被她吓到,却不肯松开她的手,猛了拉了一把,将人锁在怀里,低声安慰:“没事的没事的,贞娘别怕,你先冷静下来。”
“阿耶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若是为此事被幕后之人忌惮而遇到危险,我怎么办!”显阳在他怀里挣扎,几乎是嘶吼。
冯九荣按住她的后颈,拍拍她的腰,让她冷静下来,等怀里的人渐渐不再挣扎,他才松开一些,柔声说道:“你忘了吗?前献王已经伏法,加害女帝之人已经落网,一切尘埃落定,不会再有危险了。”
显阳在他怀里缓了缓气息,颤抖着身子,努力顺着他的思路走。
“言瑜从来是最受女帝重用和信任的,女帝在位是对他最有利的,所以他定是最要保全女帝的人。他与疯叔同为言氏,若是女帝之死有问题,疯叔定是第一个告诉他,你觉得他不会去查清楚吗?”
对,还有言瑜,他那么聪明,肯定都查清楚了的。
显阳抬头看向他,闷声说道:“你的意思是,言瑜当年手刃李熹晨,是因为言太医告诉他女帝是中毒,而他顺势查到那一切与李熹晨有关吗?”
“我们并不知道疯叔何时得的失语症,但我们先别自己吓自己好吗?”冯九荣摸摸她的头,给她擦眼泪。
“也有可能言太医的失语引起了言瑜的怀疑,使得他开始查李熹晨。”显阳仰着头,让自己的心跳慢下来,深吸一口气,“可我始终觉得李熹晨的谋反存在疑点。如果不是他,另有其人该怎么办?”
如果是李兆晖或者其他人,就连言瑜也被误导了,那该怎么办?
这样想着,眼里又开始蓄起泪来。
显阳从来不知道自己是那么爱哭的一个人,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让她遇到如此棘手的情况。她自己可以无所谓,但此事涉及到周济一家,他们因为善意,收留了言太医,可却因为她被推入险境,那她简直罪不可恕。
显阳的心抽疼,可她依照本能,快速冷静下来,皱着眉坚定地说道:“我得自己查清楚此事,在言環回长安之前。”
她不想去赌一个可能,事已至此,她只能自己去查明白。若真是李熹晨,自然最好,若还另有其人,她绝对不会叫他好过!
好在现在还有时间。言太医回去也是在言瑜羽翼之下,倒是给了显阳时间。只是看言環跟言瑜像是不对付的样子,可又听从言瑜的话,让人很难判断她的态度,不知道她的立场。所以得赶在她回去长安之前查清楚这件事。
冯九荣听了她的话一愣,显阳已经离开他的怀抱,擦干净眼泪,恢复到冷静的模样。
“我们一起查。”冯九荣往前一步。
显阳看向他,倒是没有后退,可她想了想,摇头道:“你有自己的事要做。”
他要报仇,还要去南庆,有很多事需要他费心,她的事就不要让他分神了。
冯九荣脸色有些苍白,眼中流出委屈的神色,他的嘴巴开合,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显阳看着心莫名揪了起来,像是自己错了什么坏事。
她直觉此刻该安慰一番,就往前走了一步,与他靠得极近。
她张开手臂轻轻抱了抱他,神色认真:“等你做完你的事,我叫阿娘给你做小酥鱼,用菜籽油炸得酥酥的,吃起来脆得都咬不到骨头。”
冯九荣低头看她,被她抱着的身体微颤,突然轻笑了起来。
“你只给我半年就得回来,怎么就如此自信自己半年便能查清此事?”
“我比你聪明啊。”显阳大言不惭地说道,心情放松许多,也跟着笑了起来。
就听冯九荣宠溺地叹了口气,声音闷闷地道:“你爱吃鱼,可我却吃腻了鱼。”
“真难养。”显阳松开他,想退后,却被他固执地拉进怀里。
这个拥抱与方才的钳制完全不同,冯九荣弯腰,轻轻柔柔地将小小的人拥在怀里,倒像是将自己的重量交到她身上,可显阳却不觉得重,只觉得他姿态亲昵,气息仿佛就在她耳边,惹得她耳根微红。
他环住她的腰,清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可是孙姨的小酥鱼却做得极好,你分我两块。”
显阳仰着头,勾嘴笑了起来。她拍了拍他的后背,嘟嘴说道:“只给你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