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57章
chapter57
于宝哲同姜晚贞一起坐在车后座。
车在沿海公路上快速行驶,星的影子和灯光尾焰在车窗外交错,将人的脸也映出五彩斑斓颜色。
又或许这才是人类内心真实的色彩,浑浊、斑驳、浓烈和混乱。
于宝哲侧身坐着,望着姜晚贞的半张脸,忽然间哑着声音说:“贞贞,对不起…………”
姜晚贞没回头,但陡然僵直的背脊透露她的情绪波动,她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才让自己能够平静地讲:“你没有错,不必向我道歉。”
“贞贞,我会想办法弥补你,只要你愿意,我可以…………”
“我已经嫁给他。”
“受人胁迫,你们的婚姻没有法律效力。”
“不是…………”
“贞贞!”于宝哲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他原本为她搜肠刮肚找足一百零一个委曲求全的理由,眼下都在她轻轻一句否认当中土崩瓦解。
更可怕的是她接下来讲:“你不明白,我好像中蛊,明知道是刀山火海也要往前冲,明明是心甘情愿,却总在替自己找苦衷,其实我就是贱,爱他爱到没尊严…………你…………所以你为我做任何事都是不值得………………”
“我是不明白,陈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反复折磨自己。”
“是啊,他有什么好?又花心、又狠心……我从头到尾都想不明白。”姜晚贞靠着车窗,看窗外渐渐繁华的街景,恍惚间回到第一次见面时,陈勘坐在牌桌前,叼着烟,捏一张绿色麻将牌,隔着厚重的灰蓝色烟雾抬头看向她——
兴许就在那一刻,电光火石,山海倒置,故事已经写到结局。
日升月落,又是一天。
陈勘换上一套黑色运动衫,戴棒球帽,出门好似科技大学体育系新生,处处充满蓬勃朝气。他登上巴士,顺利出关,到罗湖口岸找一间“兴发杂货店”买七日通电话卡,马上有一位穿格子衬衫配卡其布裤子的中年男子上前来问:“小同志,我的卡七十八块,想要就跟我来。”
陈勘答:“七十七卖不卖?”
那人说:“七十七算你开张价。”
对上暗号,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外走,中年男子到停车场,看四下无人,才拉开一辆黑色桑塔纳的后车门,陈勘上车,邓穿一身休闲装坐在坐后座,陈勘朝他点点头,卖卡的中年男子并不上车,砰一声关上车门,继续回口岸做生意。
副驾驶有人透过后视镜同他打招呼,“小沈同志,久仰大名,我是赵志坚。”
邓顶着一口艰涩难懂的普通话介绍,“这位是赵主任,今后要来警队指导工作。”
桑塔纳向前开,陈勘身体向后靠,压低帽檐,无不讽刺地勾了勾嘴角,“邓sir两头下注,难怪能在警队平步青云。”
“痴线,当着赵主任的面还这么没大没小。”粤语骂完陈勘,又拿普通话去和赵志坚解释,“不好意思,治下不严,让您见笑,等回去之后我一定严肃批评,叫他写一万字检讨。”
赵志坚似乎不吃这一套,他依然透过后视镜观察陈勘从帽檐底下露出的半张脸,宽和地笑了笑说:“特殊时期,我们正需要小沈同志这样的特殊人才,你放心,只要能够圆满完成任务,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人才。”
邓连忙附和,“那是一定,那是一定,我们都相信政府,相信组织!”
只有陈勘径直问:“什么任务?我只接受本港警队任务。”
桑塔纳绕着罗湖市区兜圈,赵志坚似乎很欣赏陈勘的单刀直入,也挑明了同他说:“叫你出来选,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们想抓姚金龙,这没问题,但我们要的是交接前的平稳过渡,交接后所有帮会销声匿迹,整个红港都不存在‘□□’三个字。”
“那要不要连o记都解散?”
“可以改组。”赵志坚答。
“我不做。”陈勘愤怒地捏紧了拳头,三年又三年,昨天许诺他马上收网,今天又要压到九七之后,他何年何月才能爬出无间地狱?他宁愿去死。
邓伸手拍他后脑勺,“你发什么癫?轮得到你说不做?”回头又想赵志坚讨好地说,“赵主任,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他一般见识,等我回去一定严加管教,教他懂礼貌!讲文明!不许讲条件!”
赵志坚脸色不变,点一根烟,慢悠悠开口,“小沈同志想要什么?可以提嘛,我们又不是不近人情。原则上我们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可用的人才,你的要求,我们会尽量满足。”
陈勘闷着脑袋不讲话,邓急得用脚尖踹他。
陈勘知道对方神通广大,他不做,这位赵主任自然能找其他人替他做,只不过他的结局一定不会好。
他退无可退,根本没得选。
“我要做总警司,你搞不搞得定?”
邓的声音都高八度,“你发神经啊你?”
赵志坚却笑起来,“年轻人,有志向是好事。不过,慢慢来嘛,十年二十年,只要肯努力,万事都有可能。”
这下轮到邓瞠目结舌。
半个钟头之后,陈勘从桑塔纳上下车,在罗湖中心区慢慢逛,顺带请一位南下做事的北京毕业生喝咖啡,小姑娘刚刚走出校园,浑身都是青涩气息,走之前陈勘递给她一张名片,嘱咐她有兴趣可以过关到他公司试一试。
小姑娘欢欣鼓舞,以为既有艳遇又有良机,一谢再谢,保证下礼拜一定想办法过关。
陈勘摆摆手,一扫之前的阴翳,在日落前哼着歌回到红港。
他难得回家,到门口就听见男女之间的暧昧声响,再往前是扔了满地的衣物,显示战况疯狂。
他上二楼,一推门——
尖叫声随即响起,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男人从床上滚到地板,踉踉跄跄地找内衣裤,满口都是“sorry,sorry。”穿好衣服一溜烟跑个没影。
剩下姚美芳顶着一头乱发,醉醺醺坐起身,毫无顾忌地对住陈勘,“你还知道要回来?”
陈勘冷着脸,把床脚那件红色吊带捡起来扔到姚美芳头上,“太久不回家,我怕姚生起疑心派人来查,万一查到你夜夜找鬼佬,还要连累我陪你一起受训。”
姚美芳随手扔掉红色吊带,又重重躺下去,“你回来干什么?找我签离婚协议,好去同你的宝贝贞贞双宿双栖?想得美,陈勘,你放心,我一定拖你一生一世,你下辈子都追不到姜晚贞!”
她满心愤怒,诅咒他永失所爱。然而陈勘仿佛没听见,平静地看着她,眼里是一潭死水,“谁说我是来找你离婚?我不过是来提醒你,明天十点,新店开业,你少喝一点,准时出席,不要让姚生难堪。”
“姚生姚生,如果没有我爹地在,你是不是连看都不想多看我一眼?”
“你说呢?”他反问的声音很轻,却如同一记重锤砸在姚美芳心上,她的眼泪止不住向外涌,却又不想让陈勘目睹自己的脆弱,因此只能拉过被盖住头,大喊着:“滚,滚出去!”
陈勘自然十分乐意“滚”,他似乎是一台没感情的机器,留给她的只有冰冷和无情。
可是她有什么错?
她最大的错不过是“爱他”。
时间入秋,天气转凉,姜晚贞也要多加一件开司米外套。
她已经收拾好行礼,于宝哲也依照约定时间来送证件。
他递给她一本绿色护照,打开来上面是她早年间的入学照,所属人为“乔嘉安”。
于宝哲说:“落地给我电话。”
姜晚贞点点头,从包里抽出一卷录像带递给他,“就当是生日礼物。”
于宝哲疑惑地接过来,问:“这是什么?”
“一个秘密。”
“我十二月生。”
“就当提前过。”姜晚贞抿嘴笑,忽而张开双臂拥抱他,让于宝哲愣在当场,一动也不敢动。
她说:“谢谢。还有…………你做的都是正确的事,不要再为此感到任何愧疚,错的是姜五龙,不是你。”
“贞贞…………”
“可以出发了吗?”
“好。我送你去机场。”
短暂相聚,长久分离,本就是人间常理。
上飞机前,姜晚贞摸了摸仍旧平坦的小腹,真心与过去道别。
一天一夜后,加拿大蒙特利尔机场,姜晚贞出关后走进洗手间,关上门,把属于“乔嘉安”的护照撕得粉碎,扔进洗手间冲走,从手提包内侧掏出一本重金购买的新加坡籍“姜胜晚”的护照。
从此彻头彻尾,迎来全新人生。
留下陈勘在红港暴跳如雷,“什么叫落地就消失?叼你老母!你保证过我什么?找不到人,我分分钟杀你全家!”
“你要杀警察?”邓深吸一口香烟,无奈地说,“我去想办法。”
可陈勘根本无法冷静,“找不到人,我马上绑炸弹和姚金龙同归于尽。”
邓只好说:“你不如炸死我…………我都累到虚脱…………”
然而这世界三百六十个国家,再也没有“乔嘉安”的痕迹。
一九九九年年末,世纪交接,有人宣讲末日理论,有人换新装迎接新千年。
街边电视广告里,刘德华在讲“今时今日的服务态度是不足够的”,各行业摩拳擦掌,要同内陆同胞做大生意。
姜晚贞刚从律师楼下班,正开一辆白色丰田车,到路边插空停车。
高跟鞋“咚咚咚”踩着地面,她赶时间要去“春天幼稚园”接人。小跑时手提包里“嘀嘀嘀”一阵响,显然又有急call,令她不得不埋头找寻手提电话,一不小心撞上白衬衫,两人连忙齐声说“sorry”,一抬头,两个人都愣住——
一时间四下无声,城市都变空寂旷野。
男人英俊依然,只不过多几分成熟,多几分稳重,便更显得“身价倍增”。
女人从青涩长成妩媚,已经够能力独当一面。
“沈sir,里面已经清场。”直到下属的报告,才打断一场原本不应当存在的相遇。
姜晚贞这才注意到他的高级警督肩章,趁他回头去和下属谈公事时,匆匆低下头往前跑,慌乱地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好在赶上幼稚园放课,远远就看见一位穿白衬衫打领结,配格子西裤的小小绅士向她招手,等到老师允许,小绅士立刻笑眯眯向她飞扑而来,一把抱住她小腿,撒娇说:“妈咪,我好想你。”
姜晚贞的心都要融化,摸摸他的小脑袋,将他一把抱起来,连同她的巨大公事包一起,显露伟大母亲的惊人臂力,“才半天没见就好想我?”
“一分钟不见都好想你。”
“你又想吃什么?”
“巧克力冰淇淋,小小吃一口可不可以呀,妈咪?”
她正打算板住脸拒绝,却没想到身后有人,仿佛鼓足一百二十分勇气,才敢发声,“姜小姐…………”
她回头,爱过的人依旧入梦中轮廓。
只不过他此刻泪在眼中,心在颤抖,他说:“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请你喝杯咖啡?”
她愣在当下,迟迟不肯发声,但她怀里的小宝贝却兴奋异常,小小一根胖手指指向白衬衫,“妈咪,是警察耶,我要同警察喝咖啡!”
好多话讲不出口,也不必再讲,就当往事随风走,一切从头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