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chapter11
犹如翻开一本新书。
他正逐字审阅她——
一块北极冰。
未料到也能令情海生波,激荡他澎湃燃烧的胜负欲。
她看他,却仿佛在看一场无聊话剧。
懒洋洋,等他表演。
陈堪摸一摸下颌,先低头,再抬头,一双眼深不见底,却又望住她,蒙一层淡淡的笑,“姜小姐一整晚都要跟我走?”
姜晚贞说:“那要看你够不够胆。”
“那就试一试。”
他讲这句话的时刻,仿佛一只追光的蝴蝶自他眼底飞过,闪出烟火一样的光。
不等姜晚贞反应,他立刻牵起她的手。自顾自大跨步向前,带着她消失在平安夜海潮一般的人流当中。
陈堪的手心贴在姜晚贞手背。
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以及虎口下坚硬的茧。
那个位置,多半是常年握枪的人才会起茧,然而他不过是个刚刚爬上山的古惑仔,家中或许连一张桌都摆不下,怎能藏枪呢?
时空被按下快进,拍摄镜头向后拉满,霓虹都变成模糊的彩条,人影是划开的墨,一团接一团,在她身后凝结成庞大的黑色幕布。
奔跑令她眩晕,忽然间恍惚似隔世。
斑驳的红港好似一个朦胧不清的梦。
他们停在一幢旧楼前。
灯牌上闪烁着“老广酒家”,门楼上竖一张立牌,喜庆红色底,画一对肥胖婴儿,欢迎亲友参加张庆宗与王美月婚礼。
陈堪想也不想就拉着姜晚贞走进旧楼,自右手边楼梯上二层,顺手在楼梯上捡一只掉落的空红包,口袋里取一张百元钞,下方垫一张报纸,一同塞进红包,递给迎宾台,顺顺利利蒙混过关。
他甚至与男女方亲朋招呼寒暄,好似人人都是老友。
其实他半张脸都认不得,照样从从容容拉住姜晚贞入座,同她讲:“唱歌、饮酒、满地红,这个耶诞节够不够热闹?”
姜晚贞听得眉毛一抖,瞥他一眼,“一百块吃鲍鱼、乳猪同xo酱海参,够本喽。”
“我同你讲意境,你同我讲生意。”
“你追女仔都这样?”
“哪样?”他眉眼含笑,侧过身对住她。
姜晚贞嗤笑说:“抠抠搜搜,不肯花钱。”
陈堪的脸色瞬间暗下来,盯住她,久久才讲:“我以为姜小姐吃腻了鲍参翅肚,看够了八十八层烛光晚餐。”
“你猜的?”她淡淡一笑,眼角那一丝轻蔑,足够将陈堪肚里的火挑燃,“陈生好聪明。”
“那现在就走——”
他起身,姜晚贞却一动不动。
她正放松身心,欣赏台上新婚夫妻,你一句我一句,讲述他们俗套又甜蜜的爱情经过。
新娘讲完,她还要嘴角含笑,拍手致意。
眼也不抬地同陈堪讲:“去抢花球——”
“不去,我要同大富豪挤一挤,去太平山顶吃牛排看夜景。”
得不到糖,满心挫败,男人总是经不起挫折打击。
只是不晓得,是陈堪素来沉不住气,还是只对她如此。
回想那一夜的牌局,以及姜五龙口中零星字句,她一早认为他过度成熟,没料到是三岁小朋友。
批评两句就要哭哭闹闹发脾气。
姜晚贞说:“抢到花球,送给我。”
“姜小姐——”
“我中意花,又中意凡事靠‘抢’,陈生送给我,我一定开心。”她抬头,一双眼温柔似水,好似幼儿园导师,正住对她唯一的高足,循循善诱,“我开心,你也开心,你觉得呢?”
好似征求他意见,其实根本没商量。
陈堪从未想象过,有一日追女仔,需女仔教导他如何追求自己。
说起来简直像绕口令。
然而他乖乖上场,仿佛魔咒加身,加入跃跃欲试的伴娘团,等待新娘一声令下,便立刻钻进女人堆里,一跃三尺高,是乔丹扣篮,稳稳扣住新娘捧花。
之后在一阵惊诧欢呼声中,陈堪奔向台下西南角。
他眼中一丝狡黠闪过,随即变作深情款款脸孔,单膝跪地,向满脸戒备的姜晚贞奉上捧花,“贞贞,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姜晚贞自知中招,被人当做恶作剧主角,难以脱身。
她抿唇不语,人群当中立刻有人凑热闹,高声喊:“嫁给他,嫁给他!”
陈堪入戏过深,眼神真挚,表情温柔。
而姜晚贞僵在当下,进退两难,骑虎难下。
他在挑衅她,她一眼看出来。
于是越发不想输、不认输,索性闭一闭眼,接过捧花,开启嘴唇,慢慢讲:“yes,ido。”
背后响起嘈杂欢呼声,陌生人的脸上开满幸福花,只当再看八点档电视剧,看得开心就好,哪管演戏的是谁?
可惜姜晚贞演技不够,笑得嘴角抽搐,险些在观众面前露出破绽。
不料对手还有新招,起身,弯腰,紧紧握住她双手,对天起誓,“贞贞,我一定爱你一生一世,永远不变。”
这誓言毫无新意,可充分表现他扮演的角色当中,“情根深种之老实人”特性。
姜晚贞听得皱眉,正想提醒他适可而止,忽然间头顶压下一片阴影。
是他弯腰低头,要来取未婚妻的一个吻。
她瞪圆双眼,咬紧牙关,计划再给他一耳光。无奈双手被困,陈堪不过表面瘦弱,实际力气大得惊人,轻轻松松扣住她,令她一双手一动也不能动。
“kiss!kiss!kissher!”人群再度叫嚷起来,大约个个闲得发慌,看新郎新娘表演还不够,要看加场。
他低头,薄而淡的嘴唇慢慢靠近。
咫尺之间,他似乎喃喃说道:“讲出来你也不信,我不知有多中意你。”
才认识她几天?
全是鬼话。
姜晚贞将头一偏,企图躲过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尔后她听见一声轻笑,充斥着无奈。
他牵起她的手,低下头,仿佛是要亲吻她指尖,而那个吻却最终偷偷落到她手背。
姜晚贞回过头,静静看着他。
她满心疑惑,越想越不明白。
真是一个奇怪的男人。
哦,不全对。
正确而完整地讲,他是一个奇怪而英俊的男人,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写满谜语,无时无刻不去勾引你内心最深处的征服欲。
于是她在尝过最后一口鲍鱼之后决定,今晚套住这匹狼。
她侧过头问陈堪,“还有什么余兴节目?”
“余兴节目?你以为在玩点歌台,余兴节目…………”好像讽刺,又好像是不屑,可惜他的铮铮傲骨仅维持三十秒,“我,陈公子出手,怎么会缺压轴戏?”
“陈公子?”她眉峰上扬,眼底藏住诸多怀疑。
陈堪讲:“叔公也是南洋大富豪。”
“哪位?讲出来吓吓我。”
“陈世斌。”
“饮料大王呀,失敬失敬。”
“不信就不信,不用演戏。”
对于姜晚贞的调侃和质疑,陈堪半点没有放在心上,他饮一口热茶清口,随即自然且亲切地牵住姜晚贞右手,随口问:“花是我替你拿,还是你自己拿?”
姜晚贞抿嘴一笑,“虽然陈生今晚格外绅士,但花是我演戏换来的,是劳动所得,就不劳烦陈生代劳了。”
“呵——讲起话来像个刘大状。”
“也许你面前就是未来的姜大状。”
“是吗?那真是失敬失敬。”
“不要紧,我原谅你,我这个人最擅长原谅。”她借着陈堪的力道站起身,左手将花束捧在胸前,在身边人陌生又羡妒的目光中走出火一样鲜红的宴会厅。
楼外照旧人潮汹涌,姜晚贞跟在陈堪身后,沉默着不问方向,似乎正在经历一场未知冒险,体内流动的都是新鲜血液。
换一个伙伴,整座城都在蜕皮换新。
他拉着她,登上一辆离岛远山的小巴。
两人一同坐在倒数第二排位置,姜晚贞靠窗,便于向红港街巷展示少女脆弱却澎湃的美。
平安夜去外岛捉鬼徒步的人少得可怜,零零散散坐不满小巴。
巴士起步,缓缓向前,穿过红港中心点,穿过一页又一页,不断堆叠的繁华,窗外霓虹匆忙,只留下一帧帧朦胧光影,仿佛八十年代法国浪漫电影,被炽热鲜活的颜料涂满每一个角落。
巴士开出闹市区,世界便被按下静音键。
姜晚贞静静地听着深夜电台,沉沉女声正在控诉,“将肌肤紧贴你,将身躯交予你,准许我这夜做旧角色,准我快乐地重饰演某段,美丽故事主人…………”唱给本埠一个又一个痴心傻女。
今夜傻女队伍,很可能要再添一员。
她正望向窗外。
然而风从车窗透进来,吹起她耳边碎发,少女柔软而蜷曲的长发似海藻一般铺开来,描绘一抹青涩的温柔。
“陈生,这是第几次你带女生搭这班巴士?”
她忽然间发问,面容依旧对向窗外,吹着冷风。
陈堪笑一笑答:“我说是第一次,姜小姐相不相信?”
“你有没有发现?你每次称呼我姜小姐,都是因为气势弱。”她回过头,与他轻声说话。夜风微微凉,音乐撑起暧昧背景,她回眸是有刹那惊艳,似玫瑰阒然开在此夜。
“弱?”他似乎认为姜晚贞的意见极为可笑。
“我开开玩笑而已。”其实是故意刺激。
一个愣神,已到站点。
陈堪匆匆把姜晚贞带下车,带入一片荒山边缘,山下是海,海的对面是繁灯闪烁的维多利亚港,隔着深蓝色海潮,美得好似莫奈的收官作。
陈堪走到一只孤独的观景石椅前,低头打火,抬头吸烟。
眯起眼眺望遥远的维港,“今晚有烟花。”
姜晚贞长吁一声,“原来如此——”
“又不出你所料?”他侧过身,孤灯在他头顶落下一片影,将他勾勒得单薄又瘦削,“很是老套?”
姜晚贞点一点头,肯定道:“相当老套。”
陈堪抬手抓了抓头发,带着几分懊丧,“太直白的女孩不够可爱。”
“我并没要求你来爱我。”
“对对对,是我对你死缠烂打,花招百出。”说的心烦,竟然开始破罐破摔。
“陈生,没有人教过你吗?要长大,要学习面对真实世界。”
“不是有姜老师今晚亲自授课?”
“恼羞成怒。”
“我得承认失败。”
砰一声——
烟火上窜,天空斑斓,仿佛路易十四的末路狂欢。
他转头去看烟火。
姜晚贞忽而走上前,抬高手臂,抽走他口中燃烧的香烟,继而熟练地含住香烟滤嘴,绯红而柔软的两瓣唇,落在他曾经吻过的地方。
她深呼吸,引发陡然上扬的火焰,烧断一截脆弱外衣。
再吐出一脉烟圈,蓝色雾气紧紧抱拥,又缓慢散开,各自毁灭。
他的眼死死锁住她,眸色黯向墨迹的最深处。
他的心里燃起了火,全赖她唇上的烟。
尼古丁似红线、夜光如情媒,他从她双唇之间夺走那支慢慢燃的香烟,伸长手臂勾住她后腰,几乎将她提起来,脚尖离地。
他吻过去,毫不犹豫。
就在烟花最最绚烂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