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烟雨蒙蒙雾江南(二)
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夜幕深深,灯火岑寂,当整座钱塘县融入浓墨般的夜色之间,便只能细微听得风吹轩门、雨打绮窗的吱呀嘀嗒声,窸窣阵阵,却也入不了迷蒙酣甜的沉梦。
山海客栈三楼,卧房外间。
耳听风声破空,如箭矢穿穹而来,清和袖手轻挥,四下里的灯盏齐齐暗了下来,只剩外厅正中厚重的枣红漆木云纹浮雕圆桌上,轻巧玲珑的白玉盏还放着莹白的光。
窗边“嗒嗒”三声扣响传来,清和于桌边坐下,月青衣摆浮落乌木地面,在茶盘里取了两个茶杯,淡淡道:“进来。”
话音刚落,青碧微光荧荧浮动,一位须发皆白的灰袍老道立于厅内,对着清和打拱作揖,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大人”。
“坐。”清和抬手,示意道人坐下,颇有些无奈,“说了多少回,是掌柜。”
白发道人颔首低眉:“是,大人”,又连连摇首,“不不,清和掌柜。”
“此物乃集我丹霞峰巅九天云海的朝露酿就,”清和拿起桌上的茶壶,先为那道人倒上,又为自己添了一杯,“泡这九百年木梨花树花期怒放时的瑶芳,正适宜。”
冰裂釉芦灰斗笠杯中水色素淡,清浅微澜,一朵雪白的木梨花浮于其上,那道人端杯施礼:“那南安就先谢过了。”
清和淡淡一笑,啜茶不语,待一杯饮尽,方才开口:“此时山中雨露正盛,正是你这石头精修炼的好时机,你不好好闭关,怎的到这儿来了?”
南安道人轻轻摇首,长长的须眉飘动,道:“适才感应到小主人下山,我不放心,是以循着气息跟了来。若是早知……”
清和略略点头,打趣道:“其实你就是想来我这里蹭一口茶喝吧?”
南安端着茶杯轻咳一声,假意推辞:“掌柜这话从何说起?”
清和不置可否地笑笑,便将话柄揭了过去,问道:“今日跟在小狐妖后面那年轻人是何来历?”
茶盏之上,淡淡云气浮沉,南安举杯缓缓道:“是数月前小主人于一处偏僻山涧救下的,依后来寻上山之人口中称谓,当是人间的一位将军,”茶水饮尽,袅袅雾气飘散,他将茶杯轻轻置于桌上,目露赞赏,“此子为人正直,颇有胸怀,数月间与小主人相游山中,甚是投缘。”
清和为他将杯添上,道:“人倒是一派器宇轩昂,英姿傲岸,只是眉间戾气稍重了些。”
南安轻叹:“怕是疆场之上,杀戮过重。”顿了顿,又道:“先前他身上的伤便已于行动无碍,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肯离去,也不肯对小主人表明身份,寻来的人也只听从他的吩咐,潜在山神庙附近。”
“罢了,”清和微一拂袖,“横竖于小狐妖并无恶意。”
斜风细雨摇碎一池琼玉镜台,清影依依,莲叶田田,涟漪轻寒浸云天,松竹雕窗影绰绰。
南安的声音仿佛隔着重山长河、沉沉岁月,渺远而悠长:“吾本南山一方青石,终日立于崖涧山泉旁,经受风吹日晒、霜打雨淋,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久而久之,有幸得了一缕精魄,渐渐开了灵识。”
南山凌云涧下,山泉漫石,淙淙而过。
“你这顽石,今日可曾懈怠?”青衣人墨发如缎,散散垂于身后,懒懒地靠在他身上,“我与你讲个故事吧。”
……
“今日同你说一段经文吧。”
……
“今日我从山脚的说书先生那儿顺了本话本子,给你念念如何?”
“……”
“改日吧,待我看懂了再念与你听。”
……
“原来他们凡人名字前都要加姓氏的,我也为自己取了个姓氏,山林山林,我现在叫林南山。我还同那说书先生学了识字,再过不久,就能同你念那本子了。”
……
“我今日将这话本子给你念了罢。”
……
“我也为你取个名字吧,南安如何?若我有一日不在了,望你能代我护佑一方安康。”
……
“南安,山上又有精怪化形了,是一株很美的白玉兰花,你什么时候才能开口说话呢?”
……
“南安,我遇到一位极有意思的人。”
……
“南安……”
“南安……”
“南安……”
……
“南安,若我有一日不在了,望你能代我护佑一方安康。”
……
“南安,我应当听不到你的声音了,也来不及同山下的人一一道别了。
那话本子里说的不错,‘日月如梭’,不过那句‘山中无日月’倒是不可信,算算我来到这里也有万年光阴了。
不知山上下一个化形的是哪个,日后又是怎样一番光景,我将身上仅存的一点法力留给你,南安,你代我去看看罢,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
南安苍老的脸上布满褶皱,在灯盏的映照下清晰可见,声线亦如锈迹斑斑的腐朽老钟:“待我终于化得人身,脱得那一方桎梏,可山中早已没有了大人的气息。我百般不解,却从未有一日放弃寻找。
最终于十二年前,寻到了林府。
根据那孩子身上若隐若现的灵气,我用了一些时日,才断定她便是山神之女。于是我乔装改扮,从林府将小主人带上了山神庙。”
南安放下茶杯,面上隐隐现出担忧之色,“如今小主人已是二十又一的年纪,较之寻常人家的孩子,身量容貌都略小了些,三年五载的倒还罢了,若再过个十年八年,终归不妥当。”
夜深人静处,风雨萧萧。
南安望着桌上雾气缭绕的杯盏,白发苍颜,眉目深沉而沧桑,忧心忡忡道:“若再加一道封印,将小主人身上的妖气与灵气彻底封于体内,看来同凡人一般无二,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清和面似冰清,声如玉润,低低地道。
“是啊,”灰色的道袍微微发皱,南安叹息,“单是寿命一事就遮不过去。即使随着年岁增长而容颜苍老,可百年之后,当身边之人渐渐步入轮回,亲近之人一一逝去,”他轻轻晃着手中杯盏,烟气凝香,“终有一天,她会意识到,自己不会同凡人一样经历生老病死之苦。”
清和看着南安,眸光潋滟而幽深:“她总有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沉默良久,南安询问道:“那依上仙之见……”
玉盏照清辉,莹莹之光,灼灼其华,洒于一室霜白间,描香弄影。
清和端起竹段壶,纤纤玉指轻抬,但听水声潺潺,道:“倒不如任封印自行消散,从现在开始,让她慢慢接受自己的身份。”
十二年前,钱塘县林府。
日色温煦,惠风和畅,清和隐去身形气息,立于林府正堂廊檐之下,静静观察着室内景象。
“哈哈哈……”阵阵爽朗笑声不绝于耳。
客堂之中,正上方牌匾浓墨着笔,书“树和堂”三个大字,匾额之下挂一幅云海崖柏玉树没骨山水图,右侧一联书“高花风堕赤玉盏”,左联为“老蔓烟湿苍龙鳞”。中堂下方,条案搁一件浅绛山水瓷挂屏,两边有一对天青釉鎏金口双耳瓶。条案前,陈列着红木酸枝素腰灵芝云纹八仙桌和红木镶嵌螺钿云石太师椅。
林如诤坐于八仙桌右侧,正和左下首太师椅上的南安谈至开怀处,道:“近日林某新得了两坛杏花陈酿,道长乃世外之人,看不上我这俗家的黄白之物也是自然,不过这酒可一定得带上。”
南安雪鬓霜鬟,捋着垂下的白须,笑道:“既是如此,老朽便却之不恭了。”
这时又见一发挽宝髻的妇人,牵着一个七八岁的女娃娃,身后跟着婆子丫鬟各一个,自中堂后走了进来。妇人身穿湖绿彩曲水如意暗纹宽袖锦衣、淡银八宝福云织金裙,端庄大方,举止亲和。女娃娃一身浅鹅黄双蝶绣烟罗裙,头上盘着一对双丫髻,簪几朵粉花黄蕊的银星海棠,额间稀疏几缕垂发下,大眼珠灵动乌亮,粉嫩嫩的小脸,生得玉雪可爱,跟着妇人浅浅施礼。
林如诤将女童抱在膝上,慈爱地摸摸她头上的小小发髻,语重心长道:“这半年来有劳道长为小女之事费心。”
南安只道:“此乃老朽分内之事。”
又见林如诤眉间紧皱,担忧道:“只是小女的病虽已大好,却仍日日梦魇,不知是何缘故?”
南安略一思忖,犹疑道:“老朽有一唐突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哎,”林如诤连忙摆手,“道长这是什么话,但说无妨。”
南安便问道:“敢问……令媛可是员外与尊夫人亲生血脉?”
“果然瞒不过道长法眼,这在我府上也不是什么秘密,”林如诤将女童稚嫩的小手握于掌心,“实不相瞒,此女八年前为人弃于蔽舍后门,”他微微叹息,“我与夫人见她可怜,又恰好膝下唯有一子,便将此女视为己出,只当是上天恩赐,以全夫人多年心心念念盼女求女的一番心愿。”
“这便是了,”南安轻轻颔首,“依星盘所示,令媛命宫入灾煞,现极凶之相,现下老朽虽解了燃眉之急,只是终究病根未除,林姑娘魂魄难稳,是以邪祟缠身,日日梦魇。长此以往,只怕……”
闻言,林如诤脸色剧变,未等他开口,一直未曾言语的林夫人便急急问道:“道长可有化解之法?”
在二人齐齐注视之下,南安沉思半晌,回道:“贫道倒是有个法子,只是……”
“如何?”林如诤忙问,“道长但说无妨,林某定当尽心竭力。”
“只是需要二位忍痛割爱,准许令媛随老朽一道,前往南山庙中清修,届时有山神护佑,法阵护持,又有老朽看顾左右,经年累月,自有灵气持身,待十二年后,令媛避过命中大劫,神魂便能稳固下来。”
“这……”林如诤与林夫人对视一眼,目中皆露为难之色,良久,林如诤方道:“可还有其他法子……”
南安面露愧色,轻叹一声:“老朽一介山野守庙人,自愧修为浅薄,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唉——”林如诤长叹一声,“道长莫要妄自菲薄,您的神通,这半年来我林府上下有目共睹,”看着坐了不过两盏茶的功夫便失了神采的女童,叹口气,让林夫人先将她带下去,“实在是小女的境况过于复杂了。”
南安放下青花池莲鱼纹茶盏,道:“老朽先留些驱邪的符纸,虽说只能起些暂时缓解的效用,员外却可趁此机会,再搜罗搜罗有无其他法子。”
林如诤拱手:“劳烦道长了。”
南安还礼:“若是员外决定了,就到南山山神庙传个信,入庙清修,须得贫道亲自带林钟姑娘上山。”
林如诤怅然:“容林某与夫人一些时日,等下月小女生辰过后,是与不是,皆告知道长一声。”
清天日朗,草长莺飞,林府门前燕歌蝶舞。临别时,南安宽慰林氏夫妇:“若姑娘上山,每隔一段时日,可回府小住几天。”末了叹息一声,又叮嘱了一句,“只不过,员外与夫人不得上山探望。”
从林府出来,一路行至城外郊野,青草蔓蔓,阡陌交通,须发胜雪,衣带临风,将一派旖旎风光尽收眼底。待到密林深径无人处,南安对着虚空深深施一礼,打拱作揖道:“南山顽石见过上仙大人。”
虚空之中渐渐显出一月白身影,清和缓缓落于地面,略略拂袖,道:“不必多礼。”
南安仍谦恭道:“不知上仙有何见教?”
路旁错落生长着几株垂柳,青翠的枝条垂落,与风摇曳,细软如丝。
清和斜靠于树下,蛟绡纱对襟外衫飘逸翩跹,问道:“你为何要从林府带走那小狐狸?”
南安垂首低眸,回道:“那是我家小主人。”
清和右臂横于身前,左手屈起两指支着下巴,饶有兴趣地问道:“此话怎讲?”
南安缓缓道:“小妖原是南山山神旧从,现今于山神庙中守庙修行。自早年山神大人不知所踪,小妖苦寻多年,至今未见行迹。也是近日刚刚寻得,那林府小女儿乃旧主之女,虽不知小主人为何身怀异状,流落人间,只想着先行带回山神庙,再细想解决之法。”
“原来如此。”清和挑眉,行至南安身前,“小狐狸周身种种异状,皆由体内封印所致,于性命无碍。”
南安躬身:“多谢上仙指点。”
“不过天界闲散小仙罢了,”清和淡淡一笑,“受故人之托,承诺在小狐狸有能力自保前,护其周全。见你几次三番刻意接近,故而特在此处候你。”
她拍着南安肩膀,衣袂飘飘,温和道:“顽石灵识难开,修行不易,望你日后潜心笃志,莫要枉费这万年光阴。”随后像是又想起什么,唇角轻挑,眨眨眼,补了一句,“对了,你藏在袍袖中的酒,是从我手中买的,若是下次想喝,就到西子湖畔山海客栈来,念在同道一场,我贱价与你。”
“呵呵……”南安干笑两声,连连称是。
“瓶中物乃昆仑山万花海风露园千年木芙蓉花株蕊心之露,至少可抵百年修为。”清和抛出一个青玉小瓶,便消失在原地,但听得飘渺的声音自远方传来,“日后若在人间见了,唤声掌柜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