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烟雨蒙蒙雾江南(一)
夜深,西风阴冷,雨势虽较日间缓和不少,却迟迟未见有停下来的迹象。
陆石青换了一身黑衣,趁夜深人静,借浓重夜色作掩护,悄悄潜进了二楼左边最里间的客房。据手下人描述,那人今夜就宿在这间房里。
他轻手轻脚走近床边,果然就见一清瘦少年抱着被子,面朝里侧卧在床榻上。少年身量娇小,寝衣松松垮垮穿在身上,殷红的薄唇微张,胸口轻轻起伏,传出小小的鼾声。
看着少年毫不设防的睡颜,陆石青暗暗松了口气,无声无息坐在床边,伸手想替他将被子盖好。他轻轻压着少年的胳膊,扯了扯他怀里的被子,却感受到了少年的挣扎,抱着被子不肯撒手,嘴巴一张一合,低声呓语,听不清说的什么。
陆石青抓着被子的手稍稍用力,却不想那少年突然开始转身,在一声微弱含糊的嘤咛后,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陆石青还保持着微微躬身,一手拿被子一手按着他胳膊的姿势,见他看过来,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陆石青尴尬开口道,“我就是想帮你盖上被子。”
“唔……”少年的眼中带着迷茫,明显还未清醒,他伸手揉揉酸涩的眼睛,嘟囔着:“什么啊?”
陆石青拿着被子的手盖也不是,放也不是,正准备收回来的时候,就见少年突然惊坐起身,抱着被子退后,慌乱地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陆石青见他神色慌张,眼中划过一丝受伤,连忙解释道:“我也住在这家客栈,我……”
“不是,”少年将自己裹在被子里,逐渐平静下来,“我是问你怎么在我房里,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陆石青一指窗台,道:“翻窗进来的,你没扣窗栓。”
“……”少年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连迭几声,“很危险的知不知道?你这一身武艺就是给你用来学采花贼,翻人家窗户的?你的伤不是还没好利索吗?”
“我一路追着你过来,怕再生什么变故,明天又见不到你,就等不及天亮,过来找你了。”陆石青神色急切,“林钟,白日里是我不对,我当时心慌得很,我没料到……”
“啊……啊?”林钟呆呆地怔在那里,半晌,像是才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情。
陆石青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敛了敛神,稳住情绪,声音低沉浑厚,郑重道:“阿钟,我想清楚了,我不在乎你是男子,我……我也心悦于你!”他一口气说完,脸涨得通红。
“啊!”林钟瞪大了眼睛,水盈盈的眸子里满是震惊。原来他之前是这个意思,可……我也不是男子啊。
白日,南山山神庙。
檐下雨潺潺,青砖黛瓦的庙宇山门紧闭,隐于幽深小径,于青山绿林之中,笼罩在云雾缭绕之间。
“喂,陆石青,你伤都养好了,怎么还不走?”林钟穿一件灰色道袍,衣带松松垮垮系在身上,头上用木簪高高盘了个发髻,坐在神像前的供桌上,两条腿垂在桌下晃着,冲着墙边跪坐在宽大的几案前翻书的陆石青喊道。
少年清脆的声音掺在下落的雨声里,在幽幽的大殿中回荡,一下一下敲击着陆石青的耳膜,他翻着书,头也不抬,淡淡道:“还未。”
“还未?”林钟探身往陆石青的方向看去,一手托着下巴,重复他的话,“是说伤还没好吗?你后背血痂都褪了,伤口早长好了,我之前都看见了。”他晃着腿,“你之前都不用做事吗?所以现如今整日赖在庙里蹭吃蹭喝。”
“小师父此言极是,”陆石青目露戏谑,语带讥诮,“在下闲人一个,回去也无事可做,倒不如留在这里,还能欣赏山中景色,翻阅庙中典籍,乐得闲适自在,岂不快哉?”
“什么庙中典籍,不过就是些写神鬼精怪的杂书。”林钟小声嘟囔。
陆石青没听清他说的什么,也不甚在意,抬起头看向林钟,道:“况且,在下也曾承诺过日后可广捐善款,作为山神庙修缮之资,是南安师父说……”
他合上书册,恍惚间那个长须白发、仙风道骨的老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浑浊的眼中有微光闪动,淡淡笑着,苍老的声音娓娓平静道:“陆义士既有此纯善之心,与其施予这深山野林间偏僻孤庙里的闲散山人,倒不如给那些真正需要它的人。”
“所以,为了不辜负老师父的一片仁心,在下决定下山后,定日行一善,也不枉神前所受的一番教诲,”陆石青低头翻卷书页,目不斜视,“如此,便没有了蹭吃蹭喝一说。”
“你别总听他胡说八道,”林钟晃着脑袋,“虽然他确实不在意钱财之物,但其实也就是个普通的小老头。”缓了缓,“他连山鸡都不会烤,根本没你们说得那么厉害……”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从里面取出两块黄灿灿的桂花糕,扔给陆石青一块。
“……”陆石青微微侧身,左手伸过头顶,双指稳稳夹住了飞过来的桂花糕,心想:会烤山鸡很厉害吗?不是,南安师父为什么要烤山鸡?
敷在桂花糕表面的糕粉色泽金黄,稍稍一动,便簌簌从指间掉落,桂花的香气和糕点的甜味飘散开来,陆石青皱皱眉,道:“在下应当说过,不喜此等甜而黏腻之物……”
林钟将一整块糕点含在嘴里,含混不清地道:“你尝尝,不腻的,我最喜欢了。”
陆石青狐疑地看着他,不屑道:“你不是最喜欢烤山鸡吗?”
林钟先是瞪他一眼,转回头,又道:“不过师父挑糕点的手艺那是极好的,我自己偷偷溜下山去集市上买的都不好吃,山下来祭拜山神的婆婆和姐姐们带来的也不如师父带回来的。”
手中的糕点清香绵软,陆石青稍一犹豫,慢慢放进嘴里咬了一小块,软懦香滑的口感入口即化,带着一股桂花淡淡的清甜,丝丝缕缕,从唇齿一点一点沁入心脾。
林钟将嘴里的糕点咽下去,舔舔嘴角,拍掉手上的糕点渣,扫视着空荡荡的大殿,最后目光又回到了眼前的供桌上,神色恹恹地道:“一连下了几日的雨,山路泥泞,等雨停后估计也得好一阵子才能上山,”他躬起身子,双手托腮,叹了口气,“山下的婆婆和姐姐不来祭拜山神,我都没有烧鸡和熏肉吃了。”
陆石青慢条斯理地吃完桂花糕,换了个姿势,盘坐在几案前,一腿屈起,一只手搭在屈着的膝上,道:“用烧鸡和熏肉祭拜山神,在下还是第一次见这么独特的习俗。”
“嘿嘿。”林钟眨眨眼,狡黠地笑了笑,露出尖尖的犬齿,“我跟婆婆姐姐说,山神大人传梦给我,说他爱吃烧鸡和熏肉。”
陆石青抬起搭在腿上的手臂,扶着太阳穴,道:“出家人不打诳语你不知道吗?小师父,你这是亵渎神明。”
“怎么会。”林钟从供桌上站起来,爬上后面供奉神像的神台。待撩开帘子,瞬间浮灰四散,呛得他连连咳嗽。
陆石青闻声看过去,不知他此举何意,忍不住提醒道:“慢一些,就你那小鸡仔儿似的身子骨儿,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却见林钟挥开浮尘,指指帘子后面,道:“哪有什么山神,这里都是空的。”
陆石青望过去,见帘幕掀开后,里面果然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不禁目露惊讶之色。
“有时候我都怀疑师父是个江湖骗子。”林钟放下帘子,回到供桌,撩起衣袍重新坐下,双手撑在身后,继续晃着两条腿。
“听师父说,庙里本来是有山神的神像的,大殿两边也都摆满了山神侍从的神像,”钟林神神秘秘地道,“可是后来有一天,山神大人的神像却突然消失了,之后所有的神像都碎了。起初大家都认为,是有人胆大包天,偷走了神像,过程中或是故意或是不小心打碎了侍从神像,就凑了些银子,重塑了神像。
可这次,山神和侍从的神像一起碎了,之后不管再重塑几次,神像都会在一夜之间变成碎片,没有人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学着山脚茶馆说书先生幽幽的语气:“于是附近的村民开始恐慌,猜测是不是无意之间触怒了山神,才会发生这样不祥的事情,日夜惴惴不安,担心着会不会有一日遭到山神大人的报复。
可后来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过了一段时间,山神大人依旧同之前一样灵验,这件事就渐渐被人们淡忘了。”
他吞吞口水润嗓子,望向静静地听着的陆石青,又道:“只是后来神像再也没有铸成过,多年以后,就只有山神庙里的人才知道神位上其实一直都是空着的。”
陆石青看着林钟双眼渐渐放空,俨然一副陷入沉思的样子,正打算出言讥讽,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能吃肉吗?”
林钟神情诧异,面带疑惑,反问道:“我为什么不能吃肉?”
陆石青见他一脸诚恳地发问,愈发不解:“你们修道之人,不是应该不沾荤腥,终年茹素吗?”
“是吗?”林钟呆愣愣地转过头,“倒是没见师父吃过……”随即对陆石青展露一个明灿的笑容,“不过我应该算不上什么修道之人吧。”
“……”
陆石青看着林钟荡在半空的双腿,裤腿紧紧扎进足衣,勾勒出脚腕纤细的轮廓,一双脚裹在小巧的黑色圆头鞋里,一晃一晃地划着,不由道:“再不下来,被南安师父看见,又该训斥你了。”
“别总拿老头子吓唬我,”林钟不满地瞪他,继而轻叹一声,望着高高的大殿顶壁,“师父虽然看着挺凶,其实人很好的,只不过看上去对我很严厉而已,根本不会拘着我。”
“此间虽是庙宇陈旧,但甚是坚固,何况仅有师父与我二人居住,一个座院子,几间木屋,便足够了。我们舒舒服服自由自在的,即便偶遇借宿的行路之人,也是住得下的。”他看了看陆石青,“你看,如今你在这里,也不觉逼狭局促。我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想出钱修庙,让我们把庙修得更大些。”
陆石青正从一旁木架上抽一册简牍,闻言,低头叹息:“是他们太过庸俗,”顿了顿,“我亦未能免俗。”
林钟望着顶壁光怪陆离的壁画,其上诸多画影,一一诉说山神铲妖除怪惩恶扬善,以仙人之姿受尘世供养、佑一方太平的事迹,然而或侧影或背影,竟没有一张得以显露山神大人的面容。
他仰着头问陆石青:“你说,这世间真的有山神和妖怪吗?”却突然感觉自己的身子腾空了。
陆石青的手架在林钟腋下,将他从供桌上抱下来,放在了地面上,淡淡道:“你就这么挂在上面挺危险的。”说完别过头轻咳两声,神情不甚自然。
林钟直觉双颊发烫,走到门前,猛地将门拉开,潮湿的冷风,裹挟着雨雾的气息和泥土的芬芳,扑面而来,将从面上蔓延至心口的滚烫稍稍吹散些。他禁不住打了个哆嗦,心下感慨,原来外面这么冷啊。
陆石青看着青石路面的水洼,被雨点敲下一个个圆圆的涟窝,问道:“南安师父这个时候待在山里,不要紧吗?”
“无妨的,师父很厉害,”林钟神色轻松地摇了摇头,回头看陆石青,“更恶劣的天都不知道有多少呢,这根本不算什么。”又看向门外,“就是不知道师父每逢雨天都进山里做些什么。”
绵绵细雨,接连下了几天几夜,葱郁苍翠的山林将落在地上的雨水困在了山间。轻纱薄幔,皎皎若雪,烟波缭绕,飘飘似羽,流水清云,虚无缥缈,山峦峭壁在雨丝云雾的浮动中若隐若现。
“陆石青,你想吃烤山鸡吗?”
“嗯?”
“陆石青,我们去抓山鸡罢?”
“什么?”
“陆石青,我烤山鸡给你吃吧?”
“啊?”
突然,林钟对着门外大喊了一句:“陆石青,我喜欢你——”
“林钟!”陆石青伸出双手,从后面越过林钟的肩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你……你干什么!”
他双手抵在门上,隔空将林钟瘦削的身影环在其中,声音发虚。
“你干什么?”林钟不满这般处境,推了推陆石青的手臂,微微后退靠在门上,扬起头不解地看着脸色发白的陆石青,“我说我喜欢你啊。”
“你……你疯了吗?”陆石青心下大乱,没来由腾起一阵怒意,不由得将手收紧,“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林钟被这样禁锢着,气势上本就弱了一大截,见他愠怒,且额角隐隐有筋络跳动,却不知他因何动怒,于是又气又恼,委屈地冲他喊道:“你不喜欢我这么说我就不说了,还要打我不成?”说完猛地推了他一把,拉开门跑了出去。
陆石青本就心烦意乱,不提防林钟突然发难,竟就被他一把推了出去,他后退几步稳住身形,强压下心头翻江倒海般的思绪,回神追了出去。没几步就见摔在泥地里的林钟正要挣扎起身,雨水混着泥水泅湿灰色衣袍,陆石青忙上去,半拉半抱着将他扶起来,脱下外跑就要罩在两人头顶。
可林钟此时正气极也恼极,根本不想面对他,又推了他一把便径直跑向了山下。
陆石青这一次没被他推动,却也没来得及抓住他,顾不上纳闷为何这瘦小的人儿看来弱不禁风,跑起来却似脚下生风。眼看人就要在视野间消失,正欲追上去,却见一旁闪出个黑衣人来。
来人跪地行礼,道:“将军重伤未愈,内息不稳,不宜受寒,那位小道长,就交由属下去追吧。”
“无碍,”陆石青摆摆手,闭眼沉气,神思稍定,“只怕他一时半刻不欲见我,给他送把伞,让十一暗中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