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出师门
翌日,天光云影,浮世万千。
贺清邪抱着一堆抄写完的书卷往灵清殿过去,胡莹一手提着小玉筒,一手帮她提着剑。
今日休沐,她本应在床上躺着阖目养神直到辰时,而后穿好衣服拉着沈柔柔在屋里雕萝卜花,待到午时沈柔柔下山溜圈,她就可以去后山云崖吹风。
如往常一般和谐美好,风轻云淡,一成不变的日子,而昨天她却被迫强忍着困意抄了一夜的书,时至现在还没来得及休息。
贺清邪十分愤恨,在心里把苏长依里外都诅咒了个遍,最毒的就是希望苏长依死在床上。
不!
这样太便宜她了!
她希望送苏长依去刑灵室受惩,自己造的刑/罚,也叫她自己尝尝!
胡莹不知道贺清邪脑袋里想的是如何收拾自己师尊,她慢腾腾跟在贺清邪身后,脸色跟做了一夜噩梦似的,惨白如纸。
昨天在大殿里跪趴了大半天,弯下直起,弯下直起,锻刀铸剑还要翻个面呢,她就想不明白,她怎么那么惨呢?
广场弟子何其多,为何偏叫她一个?
一路没遇见过人,通往灵清殿的广场上显得格外凄清,两人从夙灵院一路过来,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贺清邪性子喜静,不爱说话,胡莹就很识相的也没开口,贺清邪怀中抱着满满当当的择抄的书卷,胡莹提着贺清邪的佩剑推开门,两人进去。
殿内岑寂,了无人声。
胡莹身为筑基期弟子,若无能惊动君窈仙尊的要事,是不会轻易进来灵清殿叨扰,昨天是她第一次进来。
她将贺清邪的佩剑,放在贺清邪怀中的书卷上,“师妹我有要事,我昨天的活还没做完。”撇向不远处,视线所及是被蜡油溅的一片狼藉。
见之,贺清邪顿时蹙紧了眉,“她吩咐你你就做么?明明她一个挥袖就能解决的事——你如何得罪她了?”
“师妹!”胡莹大惊道,“不可这么说,昨日本就是我先认的错,何来得罪之说?况且身为弟子该是对师尊心存敬意,师妹以后切记勿要再妄言了。”
贺清邪黛眉仍旧蹙紧,她的眼睛很好看,丹凤眼黝黑黝黑的宛如蒙了一层烟尘的黑珠子,轻而易举就能把人吸进去。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病,但是师姐,”贺清邪欲言又止,“你真的做错了什么事吗?”
胡莹愣了愣,没有说话。
她十四岁时有幸被地位尊崇的君窈仙尊纳入做了外门弟子,再窈山一呆便是六年,可她心性软弱,竟还不如一个比自己小几岁的人看的透彻。她不能说是自己不如人,而是与她在同一个年龄段的弟子,大多都是如此。
所以,还是贺清邪有些老成持重。
贺清邪拉开雕着苦竹和雨笋的轩门步入,左边一入眼便是碧海接空浮花浪蕊的屏风,绕过屏风往里通向的是君窈仙尊的闺阁,屏风对面是君窈仙尊往日休息看书的地方。
一方小案,桌角处垒着乱七/八糟的杂书,苏长依换了一身衣服,昨日清秀绝伦的银线浮云霓裳褪下去换了一身水蓝冰执箭袖裙,银白发丝简单束成高马尾,用莲形玉簪挽住,她支着下颚,眼神随意地看着小案正中的画册,另一手指尖转着未浸墨的狼毫。
素雅安然,独眉间那一瓣猩红带着嗜血的滚烫。
对方悠哉悠哉的模样,让贺清邪想起昨天晚上的疲惫不堪,她紧着眉头,缓步过去,停在小案前,手指慢缓缓地松开。
哗——
一垒宣纸随着动作也缓慢翩然散落一地,连那把佩剑最后也因没有支撑而掉在地上,重重砸在一地纸上。
走神的心绪,瞬间被这动静拉了回来,指尖的动作不留痕迹地顿了顿,苏长依掀起眼皮,冷冷瞧着贺清邪,不语。
你好嚣张啊?
我果然还是想要弄死你的。
贺清邪作揖道:“徒弟的惩罚结束了,不知——师尊觉得弟子做的如何?可还满意?”
双眼露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苏长依能感觉到那里面的阴鹜。
“为师看你还是没把昨天的话放在心上。”苏长依将未沾墨水的狼毫笔搁回笔架上,“为师昨天问你,激怒我,你能得到什么处?”
苏长依直起婀娜小蛮的腰肢,抬手将手边研好黑墨的砚台端起,干脆利落一下扔在贺清邪脚前。
啪一下,墨汁如花瓣坠落清泉,晕染了一地书卷,砚台重重砸在剑鞘上,最后一分为二。
“既然你不知道,那为师便告诉你,”苏长依拥着懒笑,慢条斯理地说,“现在、立刻、马上,把你抄的东西捡起来,拿过来给为师看。”
那一刻,明明没有凌冽的剑光,没有被扑过来的压迫,更没有令人磨牙吮血的欺辱,贺清邪的所有感官还是仿佛自己身处在数九寒天,冻彻心扉的冷,沿着一夜未换的弟子服,摸爬到皮肤,蹿入血肉,封住骨骼。
她们曾如此近过,可她,好像还是不了解这个人。
这是羞辱啊,贺清邪不是没被羞辱过,只是没有这么狠过。
苏长依并不着急,慢条斯理地点着桌面佯笑,瞧着贺清邪将浸湿了墨汁的宣纸一页一页捡起,理好。
等捡完,一双干净整洁的手也变成了乌漆墨黑的一团。
贺清邪咬紧牙关,将一塌糊涂的宣纸双手奉上,“师尊。”
苏长依对快要举到自己眼前的东西不屑一顾,转而抬手从凌乱的一堆杂书中,随手抽出一本,仿佛随口一问,“吃过饭了吗?”
贺清邪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差点忍不住将一打宣纸糊苏长依脸上,抄了一夜书,大早上就被叫过来,吃个屁!
“没时间吃。”贺清邪咬牙切齿地瞪着始作俑者。
“哦。”苏长依含笑的桃花眼微微眯起,眉间一瓣桃花在细腻白稚的眉间,胜过一室光景,她勾着唇角,“把这东西抄完了就能去吃了。”
语毕,一本绀蓝色书皮,上书“环佩意识”四个大字,啪一下拍在贺清邪举着的一打宣纸上。贺清邪六神聚震,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怒目而视道:“你故意的吗?!”
“你昨天的书是白抄的吗?”苏长依柔声细语地说,脸上仍旧挂着一抹荡人心神的笑。
贺清邪平缓着呼吸,几乎一字字重复道:“师,尊,你是故意的,吧。”
“有吗?”苏长依支颐,淡笑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徒儿,难道为师对你还不够好吗?”
贺清邪捧着宣纸的手臂止不住颤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瞠目结舌道:“你,你你……”
苏长依勾了勾唇角,见人被气的说不出话来,心情顿时大好。
“清邪,知子莫若母。你年幼丧母又丧父,为师便成了你唯一的亲人,从小照顾你,说为师是你母亲也不为过,作为母亲的,又如何不想要自己的女儿出人头地呢?”
“别占便宜了,师尊!”贺清邪敛起眸光,“我可没有罔顾人伦强迫女儿的母亲!”
苏长依垂头闷笑,脖间缠裹的红色绡绫磨擦着那道疤痕,引来一阵痒意。松了松绡绫,过了一会儿,才抬头浅笑着说:“事情终归已经发生了呢,徒儿再怎么怨恨也于事无补啊。贺清邪,为师只问你一句呢,你抄不抄?”
“做梦!”
“哦?那你背逐出师门了!”
“……”
话音一落,贺清邪便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丹凤眼深处拓印的是霁月清风,是蓝裳淡雅,是一头白雪中映着昳丽的红花。
她仿佛是被最后一句话压倒的瘦马,跌落于悬崖,染墨宣纸第二次洒了一地。
贺清邪一言不发,捡起剑就往外走。
苏长依笑了一声,没有出言阻止,而是慢悠悠说:“日啖荔枝三百颗,贺清邪,你说吃这么多,会不会腻啊?”
一室安静,无人回话,落满一地的宣纸无人捡拾成了流落在外的孤儿。
苏长依靠在美人榻上,一头白发散开曳地,脖间的红色绡绫垂在胸前,她白嫩的指尖转着方才那根狼毫笔,目不转睛地瞧着虚空。
《疼了踢我一下by我屁/股翘》的小说剧情,第二次被改了!
苏长依有些不知所措,心里在哭,哭着哭着就笑了,也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是个聪明的大宝贝呢!
就这么把书中的大主角贺清邪给气走了,还威胁过上清墟另外两位仙尊,唔——难道二十多年的小弱鸡生涯,要在现如今止步么?
苏长依一心二用,将狼毫笔通过食指绕到无名指,动作利索流畅。
“不会就真的这么简单吧?不会再发生什么隐藏剧情把剧情掰回来?”苏长依自问自答,停住了手中动作,“还真不一定呢——”
当把蜡油清除完的胡莹,提着小玉筒前来报备,已时值巳时。
苏长依躺着有些累,从美人榻上起了身,瞧着对方低眉顺眼的模样,心情甚是愉悦。
还是这个女弟子顺眼!
“吃饭了么?”苏长依将方才拆下来的莲形玉簪衔在口中,扬起的五指成梳顺着银雪白丝,衣袖自然下坠,露出骨骼清晰的手腕,白如皓月。
见之,不知为何,胡莹手脚有些发麻,喉咙咽了两下才迟缓着低头,“禀师尊,弟子早饭已吃。”
苏长依从如瀑的银雪中挑起一半用玉簪挽住,半晌才弯起眉眼,“马上到午饭了,谁问你早饭了啊?”
胡莹纤弱的身躯颤了颤,“那,那弟子没吃。”
“正好,走吃饭吧。”苏长依踩过看都没看就凌乱一地的宣纸。
胡莹彻底懵怔。
什,什么意思?走吃饭?这,这是一起的意思吗?
苏长依衣裙蹁跹,曼妙的背影路过她,胡莹受宠若惊地小碎步跟上去。
出了灵清殿,胡莹还是有些不确定地跟在后面,小声问:“师尊往日辟谷,如今也爱吃俗食吗?”
话说到处,苏长依倒是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一茬,她现在身至大乘期,是马上要飞升的人,而辟谷是从金丹期就开始的。
苏长依想了想,淡笑说:“不是爱吃,是有些嘴馋。”
“这样啊。”胡莹不自觉触着鼻尖,看着前路问,“师尊,清邪师妹方才惹到师尊生气了吗?我方才看她一脸,不善地是往云崖那个方向去的。”
苏长依听到“贺清邪”这三个字里任何一个两个三个字就眉心乱跳,那是一种下意识抵制的反应。
她皱紧眉头,停住脚步侧身看她,“无缘无故提她做什么?”
“啊!”胡莹条件反射地躬身,“徒弟知错,还请师尊勿要生气。”
苏长依:“……”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她横在腰间的指尖勾了勾,轻笑道,“方才,你看见内室地板上快成了天女散花的宣纸了么?”
胡莹右眼跳了跳,默默点头。
“不错不错,为师看着膈应,你去把那收拾干净了再去吃吧。”
“……”呵,呵呵,呵呵呵。
看着远去的妙丽背影,苏长依恝然而立在,指尖摩挲着指尖,觑向方才的路,青青石阶掩在草坪中,不知尽头。
良久,调转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