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吸引
八月飞雪,寒风凛冽。
沙场遍野横尸,一片死寂,唯有残破旌旗凄凄翻卷。
口中涌上一股腥味,鲜血抚过干裂的嘴唇,一路粘到衣领里。
他握着断戟缓缓跪下。
他说:
“魏家,胜了。”
回应他的唯有寒风呼啸。
……
魏朝惊醒,入眼是被火光映亮的山洞,并非他曾熟悉的军账。
他乜斜着眼,扶额缓了缓。
……又做梦了。
篝火燃烧的声音噼噼啪啪,山岩上的火光摇曳婆娑。那不远处的火堆正散着暖意,驱散他梦中的寒凉。
魏朝缓缓坐起,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烤干了的外袍……是皇上的。
有股小小的讶异戳了戳他的心底,魏朝怔了片刻,扭头看向坐在篝火边上的那人。
圣上没有穿外袍,乌发柔顺披散,越发显得身形纤细单薄,纤瘦的腰似乎不盈一握,跟个姑娘似的……
魏朝马上打散了这个念头,心底暗骂自己智昏:圣上都已经为人父了,哪里像姑娘了?
不过……
魏朝又看向邹妍,忽然觉得他们的距离很近很近。
从前他在阶下只能仰视君上,只觉明堂上的天子威严淡漠。
可眼前这人不像天子,更像是……
更像什么,魏朝说不上来。他瞧着邹妍线条柔软的面庞,恍然想起圣上比暮儿还小两岁。
魏朝刚准备站起,却发现身上有些异样,他扯开里衣一看,发现伤口被不知从哪撕下来的衣料包扎好了。
看得出来包扎之人动作很仔细。
魏朝不由得惊叹一声:“陛下……”
篝火边上的邹妍停下手中的动作,转头看向魏朝。
魏朝也正好望过去——
对面那人柔和的面容融在火光里,似乎漾着浅浅笑意:“你醒了?”
魏朝望着邹妍,微微一怔:“嗯。”
而心中却暗道奇怪:他怎么觉得……陛下的长相比以前柔软了许多?
“边上有野果和烤蘑菇,我不知道蘑菇有没有毒,你自己看着挑拣。”
邹妍垂下头继续走针,神色专注认真。
魏朝披好衣服,走到邹妍身边。
只见陛下的左手包裹着布条,隐隐透出些血迹,但双手却没有闲着,正拿着魏朝的外袍,用针线帮他缝补衣服。
魏朝心神一动,心底透出几分朦胧的温柔感觉。
火光柔暖,有人在为他缝衣……这场面竟有种诡异的温馨。
他的娘亲去得早,爹爹不擅长教养孩子,就把他们兄弟送去了央云山。
魏朝在央云山习武十四年,二十岁出山入仕,两年后奉命出征,在西北的风沙中又磨了三年。
他曾想过,等今后陛下不再为难魏家和白家,他就不再假装纨绔。到那时,他就娶个贤良妻子,让她为他做羹汤、为他补衣裳,在他写字时研墨添香……
魏朝是在风沙中滚打的粗糙石头,他早已记不清娘亲的音容笑貌,少年时也不曾有过相伴的师姐师妹……后来,与他幼年相识的白氏姐妹也被锁进了深宫。
魏朝平生未曾尝过旖旎情柔,内心深处便尤为渴望温柔乡。
邹妍坐在篝火边,针线在她手下翻飞,走针娴熟、技艺高超,已经缝合的地方甚至都没有留下缝线的痕迹,看得魏朝眼花缭乱、不由叹服。
“陛下这针线……”
“是我放在香囊里随身带着的,”说完,邹妍发现这个习惯太过女气,又解释道,“以前上学……嗯……念书的时候太枯燥,就随手学了点女红。”
邹妍垂着眼,鬓边碎发也松散垂着,声音又轻又软:“这会儿闲着也是闲着,就补你的衣服玩,权当消遣。”
正说着,邹妍把线打结揪断,整了整衣褶,把外袍交给魏朝。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真不像是宫中受人伺候的皇帝。
魏朝接过衣袍,仔细抚过那处缝口,发现之前被蝙蝠咬出的洞、还有被山石被划破的地方都被皇上补好了。
他也属实没想到,陛下缝纫技术竟如此高超,缝合处也看不见线头,几乎不留痕迹。
以前魏朝的衣服破了,都是甩给师尊缝补。
当时梁放怀骂骂咧咧,对着针眼戳了好半天线,才勉强给自己这俩徒弟,还有那个调皮捣蛋的师弟缝好缺口。
那缝补痕迹歪歪扭扭,像条扭曲爬动的蜈蚣,但魏朝和魏暮都不在乎,继续跟着元师叔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后来到了沙场上,魏朝也是交给懂针线的战友随便缝两下,没有那么多讲究。
对着眼前的无痕修补,魏朝不由得惊叹:“陛下您……真厉害啊!”
邹妍不自在地别开脸去,满面羞窘:“缝补着玩罢了,不如那些闺中女子……”
魏朝笃定赞道:“陛下的手艺很好,令臣佩服。”
“啊?”
邹妍愣住:她被夸了?
她被肯定了吗?
然而邹妍并没有被夸赞的喜悦,反而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急忙解释道:“你回去还是让你府中女眷帮忙再修……不,也不缺这一件衣服……我……我只是缝着玩,如果缝得不好还请你能包容……”
眼看着圣上的眼神逐渐迷离失,言语颠三倒四,魏朝先是一愣,旋即心下大骇。
“陛下!”魏朝扑通跪在邹妍身侧,轻轻捧住她的脸,“陛下,您看臣!臣是谁?”
“魏……魏朝……我……我没事……”邹妍勉强回神,却被魏朝看得心虚,她别过脸去,尴尬笑了两声,右手故作掩饰地扶住额头,“我在说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你别管我……就当我是在胡言乱语……”
邹妍去掐自己的掌心,手却被魏朝拽过去。他仔细捧着她的右拳,慢慢抚开她紧攥的拳头。
圣上的掌心中有深深的指甲印。
战场上刀光剑影,魏朝什么阵仗都见过,可面对君王,魏朝却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陛下龙体贵重……您这是何苦?”
没了刺痛自己的力道,邹妍眼前忽地一暗,身子遏制不住的开始颤抖:“我……我……”
糟糕,为什么突然又……
她刹那陷入混乱昏沉,周遭的一切都如梦似幻。她像是被封闭在自己的世界,沉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无知无觉地酣眠。
从来不曾有谁夸赞她。
雷声轰鸣,暴雨倾盆,邹妍站在楼顶俯瞰不息车流。
恍惚中,邹妍抬起左臂,就要咬下去——
“陛下!”
魏朝猛地捉住她的左臂,顺势将她箍在怀中。
“抱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我不应该这样……”邹妍浑身都在颤抖,呼吸凌乱,像是将死之人的临终喘息,“我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
魏朝抱着邹妍,竟难得地感到了慌乱无措。
魏朝早早承了家国之重,被迫从天真无虑的少年变成肩负重任的负罪将领,在朝堂和战场摔打出一副糙皮心肠。
但他承不住怀中这君王之重。
伴君如伴虎,他承不住、也看不清。
魏朝低头看着怀中的圣上,轻轻揩去那人脸上的泪痕,叹息哄道:“臣在您身边,臣陪着您……”
魏朝抱着邹妍轻轻摇晃,也不敢抱太紧。他怀中的皇帝金贵柔软,似乎只要他胳膊收紧,便能把这个年轻的小皇帝挤出水来。
魏朝默默贴近她,在她耳畔温声哄道:“什么都不要想,一切有我。”
此刻他也不再纠结皇帝在朝上和私下的反差,他只知道,自己怀中抱着的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也会脆弱也会难过,和所有寻常人一样有想不通的烦恼。
谁不曾彷徨过呢?
眼前,篝火燃烧的声音噼噼啪啪,山岩上的火光摇曳婆娑。
洞外,月光已在山林里铺下清冷皎色,繁茂枝条在微风中摇曳。参差枝叶中,偶然传来几声似有若无的倦鸟啼声。
八月桂馥,清风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