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黑观音1
像是胸腔被一双大手死死捏住又松开,白昼体内自上而下深吸一口气。
“哈——”
随着那口浊气再次从胸腔冲上喉头,她掀开柔软的被褥,打直坐起了身。
额前的碎发已经被汗珠打湿,心脏不规律地重重敲击,白昼止不住一下又一下地急剧喘息,胸腔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五感慢慢复位,她神经依然紧张,大脑也有些晕眩,缓缓察觉到身体的丝丝寒意。
“小昼,你怎么了?”
傅雪如从书桌前回过头,她有些担忧,语调也高了起来,“不舒服吗?”
白昼依然低着头坐在床上,一双手死死捏住被子,或许是太过用力,甚至隐约可见青筋凸起。
额头的汗还在止不住地往下流,啪嗒啪嗒拍在白净的床单上。
白昼的喘息平缓下来,爆炸般支离破碎的意识像是慢慢凝聚的光点,一点一点回复原位。
她将目光聚焦在雪白的床单上,又缓缓挪向了睡衣的袖口,逐渐找回自己的语言能力。
“我……没事,做了噩梦,没事。”
傅雪如将手敷上白昼的额头,拿起床头柜的毛巾,轻轻帮她擦拭额头和脖颈。
“你出了好多汗。”
“发烧还没好,再躺会儿吧。我去给你热杯牛奶。”
“好。”白昼没有抬头,“谢谢妈妈。”
咔嗒一声,房门带着锁头的声响从外面轻轻合上了。
白昼平复着呼吸,拉扯着脱力的右手慢慢抚上额头。
她的手很冷,掌心触摸到额前的皮肤,只感受到一片冰凉。
没有发烧。
这里是她的房间。
色调和布局与以前完全一致,飘窗上的透明花瓶里还插着一朵玫瑰。
白色玫瑰在阳光下热烈盛开,芯儿是轻柔的粉红色,像是被人用水彩点上去似的。
是几年前的情人节,傅雪如在楼下花店给白昼买的,说是觉得好看,也沾沾节日的喜气,结果第二天白昼就发烧了。
白昼抬起手掐了一下自己的脸。
手能正常使用,身体还有痛觉。
她走下床,推开窗往外眺望。
这一天天气极好,正是下午时分,阳光温暖地照拂在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都在享受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太真实了,跟那天一模一样。
如果不是身体状态与傅雪如所言相左,她或许真的会以为这里是现实世界,而黑洞云云、镖师云云,都只是她的一场梦。
白昼抽出花瓶里的玫瑰,这玫瑰已经被去了刺,过了一天,气味依然浓烈。
身体逐渐恢复力气,白昼在房间里踱步,走到书桌前,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书。
这是所有书里她最爱的一本,而这本书也和记忆中一样,密密麻麻标注了许多她的读后感和随笔。
她将这本书抱在怀里,依依不舍。
太可惜了,多想带你一起走。
但是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白昼扶额,是她太大意了,才会来到这里。
毕竟很难想到就在云舟里,上百个哨塔的监视下,竟然真的会出现异鬼。
冬日已经接近尾声,气温逐渐回升,云舟里温度要高上几度,甚至有好些花都开了。而街头的人流也逐渐密集起来,不论是赏花还是遛狗,都与这样的日子十分相配。
白昼人如其名,向来喜欢带了太阳的好天气,自然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日子。
她挑选许久,选了一身白色短毛衣与牛仔裤的搭配,又配了一顶绒绒的白色贝雷帽,满意地出门了。
这次的行程很简单:去一趟夜烛总部,再漫无目的地逛个街。
夜烛离滚石不远,步行也走不上很长时间,正好可以在路上晒晒太阳。
而就刚离开滚石没几步路,她就遇见了那个疯女人。
那是个引人注目的女人。
就算在这样的天气,她穿得也未免太少。一身黄色短袖连衣裙松松垮垮、十分单薄,而她尖锐的肩胛骨在这样的布料下更为突出。
她瘦长的脸苍白如纸,面庞中部凹陷,下巴却诡异地凸了出来。
瘦小,丑陋,古怪。
大部分路人对她侧目而视,没有人敢靠近她。
这个女人像是精神有些不正常,一路嘟囔着“我没有时间了”,而后冲向每一个路过的人,殷切地抓住他们的手,高声询问。
“你是镖师吗?”
白昼一只手往身后拢了拢,将装了弩的包往身后挡着,想快步离开这里。
而那个女人在被两个女孩婉拒、一个男人赶走后,很快出现在她面前。
“你是镖师吗?”
女人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她有如猛鬼索命一般冲到白昼面前,问出了自己的固定台词。
“不是。”白昼别过身子小声说,“不好意思,我还有事,请你让让。”
女人乖巧地给她让出了路。
却在白昼路过她的一瞬间抓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镖师。”女人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言语中带着不容置喙的肯定。
“你是,滚石的镖师。”她枯瘦的食指点向白昼的包。
白昼低下头,很快,表情带上了几分无助和懊悔。
这黑色皮质托特包品相高级,用料上佳,在包口的突出位置,还用金色徽章标注了一颗小小的图案。
带着流苏的飞镖型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这包是滚石送的,又漂亮又能装,她喜欢得紧,最近没事就背着嘚瑟。
……真是贪小便宜吃大亏。
“我还有事,请你放手。”白昼试图扒拉这女人紧握她手腕的指头,但这人不知道哪来的劲,几根指头竟然一根也掰不动。
女人看向她的眼神逐渐带上了恳求:“求求你,帮帮我,我没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了……”
警察呢,有没有警察来管管?白昼欲哭无泪。
就在两人纠缠不清时,一个救世主般的声音出现在白昼身后。
“喂,把手放开。”一个浑厚的男声说。
“就是,别拉拉扯扯的。”一个尖细的男声附和道。
女人依旧死死抓住白昼的手,直到第一个男人说出那句话。
“我也是镖师,你先放开她。”
随后,这个高大壮实的猛男和他身旁的瘦鸡掏出了工作证:“我们也是滚石的,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滚石镖局云舟分局外勤部三组孟南】
【滚石镖局云舟分局外勤部四组白展季】
真是两个好同事。
白昼默默后退,准备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却被白展季叫住:“喂,你。”
“一起来。以前没见过你,新人是吧?作为滚石的镖师,怎么一点担当都没有?”
周围的围观群众越来越多,不乏有对白昼指指点点的。
“小姑娘长得漂亮,人怎么这么没责任心?”
“滚石的镖师诶,帮帮人家怎么了?”
她恨恨地闭上眼,纠结一秒,皱着脸转过身看向白展季:
“行,我去。”
之后在孟南和白展季的押送下,白昼也跟着这女人转了两趟公交,才走到城市边缘的老城区。
工作真难啊,白昼忍不住想。
这女人的眼袋与黑眼圈极重,把本就不好看的脸衬得更为阴森。
“我的房子里有鬼,有异鬼。”她神秘兮兮地对几人小声说。
“它在看着我,我能感觉到。”
“就住在我家的镜子里,客厅有,卧室里有,洗手间的镜子也有。”
“很多只?”白昼问。
女人身形僵硬,行尸走肉般走在他们前面,头也不回:“很多,很多很多。”
女人绕过几个小巷,路线越发诡异起来。在这湿哒哒的、时不时溜过几个肥硕老鼠的阴暗小巷里,孟南也本来坚定的心态也有些左右摇摆起来:
“你确定那是异鬼?”
“不会错!”女人声音猛地拔高,斩钉截铁地回答,“我见过,你们肯定也见过,就是那种以前最常见的,长得像眼睛的那种。”
白昼知道她说的那种异鬼,这种异鬼叫瞳鬼,一般体型只有一个拳头大小,浑身上下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只占据了整个身体的眼睛,常常依附于物体表面,被人戏称为大眼仔。
在“黑洞”事件初期,瞳鬼曾一度多得像蟑螂,杀伤力是没有多强,就是能把人给吓破胆。
“什么叫住在你的镜子里?大眼仔最小也有两三厘米的厚度,不可能钻得进镜面。”白昼提出质疑。
女人还是神经兮兮回答:“你不相信我?你看了就知道了,我带你去看。”
倒不是害怕异鬼,只是有些可惜。
白昼叹上一口气。
好好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就这样浪费了。
这个女人就住在一道小巷的最深处。
这里是云舟尚未拆迁的老城区,里边的筒子楼都是上世纪的遗留产物,由于常年背光,比起其他地方要更为阴湿一些,墙面也大多爬上了暗绿的苔藓。
“上来吧。”女人终于回头。在阴暗的楼梯间,她面部的凹陷更为明显,过于苍白、过于消瘦,像是被吸血虫蚕食过。
白昼在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其他两个镖师却很兴奋。
算了,来都来了。她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他们一路弯弯绕绕,走的路程算得上远,到楼下时太阳已逐渐西沉。
这屋子装修得极为简陋,甚至难以看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客厅甚至没有最基本的沙发茶几,只有几张凳子。最诡异的是,客厅里摆满了镜子。
全身镜、半身镜、化妆镜,大大小小的镜子挤满了半个客厅。
白昼想在屋里到处转转,却被女人明令禁止了。
“在这坐着。”那女人指着塑料凳说。她的眼睛瞪得老大,眨都不眨地盯着白昼,让她有些犯怵。
……坐就坐。
白昼乖巧坐下,眼睛不安分地在客厅里兜圈。
这些镜子实在太过抢眼,仔细看这屋子,才发现在镜子之外,还有许多东西都有些古怪。
比如说,阳台上的贡品。
狭长阴暗的阳台上放了个陈旧的香炉,里面有几根烧得只剩一丝的香,香炉前面整齐地摆了些水果。但这些贡品前却没有神,也没有牌位,这些东西就这样孤零零地放着。
孟南和白展季终于也察觉出古怪,但这女人在他们坐下后就守在几张凳子前,像是看管不听话的罪犯。
“我晚上还有事。”孟南砸吧一下嘴,还是说了出来,“不能在这待太久。”
女人的眼睛依然眨都不眨,她将头颅缓缓转向坐在角落的孟南:
“帮帮我,求求你……我没有时间了。”
孟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憋出一句“好吧”。
让白昼意外的是,女人说的是真的。
最后一丝阳光在地平线收束后不久,镜子里的异鬼缓缓浮现出来。
果然是瞳鬼。
这些眼睛状的怪物将瞳孔四处转动,像是在打量镜子外的世界,最后,数只幽暗无光的瞳缓缓定在客厅里的三个镖师身上。
没过多久,它们的下眼睑就微微弯起,像是笑了。
“来吧,孩子。”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白昼还是第一次听见嘴巴都没有的瞳鬼说人话。
没等白昼反应,背部就吃到一道猛力,猛地将她往镜面推去。
身旁传来孟南和白展季的惊呼,在额头碰触镜面的一刹那,她一头扎入黑暗世界里。
那世界里除了黑色的虚无,只有无数只眼睛。
那些瞳孔落在白昼身上。
冰冷、滑腻。
“让我看看。”它们说。
让我看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不尽的黑色里,白昼听见镜外世界,疯女人在轻声哼唱。
“许一个心愿给菩萨,圆你个成真的梦啊。点上香一瓣拜菩萨,菩萨会把甘露水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