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２１
阴天，连草地都是灰绿色的，远处雾蒙蒙的边界像是天上的云落了下来，由高处往低处跑向四面八方。
没有下雨，他在院前就摘下了耳机，脚步声变得清晰可闻。
这是五年来第一次，他踏入这里。
墓园清冷，祭拜的人并不多。树木安静的立在两旁，长势喜人，灰色的墓碑整齐的排列着，他穿过那些新建的石碑，转过几条小路，准确的停在某一个墓碑前。
他长久的站立着，想起五年前，他冲进医院，电梯拥堵，他从楼梯跑上去的时候。
跑快一点，再跑快一点。
在每一个转角处都能听见胸腔的轰鸣声。
他永远都记得那段漫长的楼梯。
他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
裴跃是奶奶带大的，奶奶甚至都不是他亲奶奶。
奶奶会画画，养花草，告诉小裴跃生命与爱的意义，为他挡去外界的干扰，让他相信父母是爱他的，只是暂时无法和他一起生活。
小时候，裴跃是最受欢迎的小朋友，因为他每天都会带好吃的小零食分给大家，还会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和大家一起玩，果干蜜饯小烤鱼，还有溜溜球小毽子，都是奶奶做的，而且每次都做很多，让他带到学校去分享给其他的小朋友。
那个时候，奶奶在他眼里无所不能。
她给了他很多很多的爱和照顾，所以就算没有爸爸妈妈，小裴跃也没有觉得自己跟别人特别不一样，他的爸爸妈妈只是因为太忙了而已，偶尔感到失落，但又很快能被其他的情绪掩盖住。
虽然不算富贵，但也还是让他健康的成长起来了。
小学毕业的时候，张悦回来过一次，问他要不要跟她走。
裴跃在学校门口，捏着奶奶做的弹弓，抬头仰望着妈妈，问她，“那奶奶跟我们一起走吗？”
张悦有些烦躁，“奶奶就住这，怎么跟我们一起走。”
“．．．那，”裴跃在她面前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说，“我能先回趟奶奶家吗？”
“不行，现在就要走，再晚就没车了。”
“可我．．．还有好多玩具在奶奶家。”
“都是破玩意儿，不要了。”
“一定要现在就走吗．．．？”
“对。”
身后陆续有认识的小朋友和他打招呼，裴跃和他们一一挥手说明天见，他捏紧了衣角，跟面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人说，“那我不走了。”
张悦气急败坏的拉了他一把，“裴跃！”
他有些吃痛的想躲开她的手，小脸皱成一团。
女人没有在意他想挣脱的动作，抓得更紧了，强行让他注意到她说的话，“妈妈再问你一次，你跟不跟我走？现在不跟我们走，以后也没机会了！”
“好痛。”裴跃使出了吃奶的劲儿逃开她的手。
最后张悦手一松，他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她说，“臭东西，我不管你了。”
说完就转身走了，仿佛他只是一个路边的小商品，还价失败就不要了。
那天他回家的时候走得很慢，他低着头，很难受，但他没有哭。
晚上奶奶给他做了他爱吃的蛋羹，他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下来了，奶奶惊慌失措，把他抱在怀里哄。
后来裴跃慢慢长大了，也知道了这世界并不像奶奶说的那么好，人也不都是那么善良。
他的父母也不一定是真的爱他，或者说，不知道什么才是爱。
但奶奶让他相信，爱是一定存在的。
人年轻的时候总是会想要去看看更大的世界，了解的事情越多，越不满足于现状。
裴跃也是，他在大学毕业那年的寒假，和朋友约了一次出国游，穷游，年后是机票最便宜的时候，他犹豫了会儿，最终还是下单了大年初一的返程机票。
他想过不能陪奶奶吃年夜饭，她可能会很难过，但是没想到老人家比他想象得还要生气，气得一句话都不跟他说。
不管他怎么哄都没用，奶奶非让他把票退了，回来陪她吃这顿团圆饭。这还是头一次，奶奶对他这么强势的提要求，裴跃年轻气盛，总觉得还有机会，奶奶也只是气他一时，等他回来，再哄哄，就能好了。
但他却没想到，没有机会了。
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她在医院病危，他在清晨匆匆赶回，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她没来得及等裴跃再哄哄她，就离开了他。
裴跃想，她离开的时候，该有多么孤单啊。
该有多么的，想要再见他一眼。
他永远都没有办法得到她的原谅，所以也无法原谅自己。
在火葬场，裴跃亲手送走了她，把她推进焚烧炉的那一刻，他多么想要抓住她的手，想要留住她，他浑身疯狂地颤抖着。
但他再也拉不住她的手。
他沉默的站在她的墓前，碑上的照片是她唯一的照片，还是她走前一年的夏天，他陪她一起去拍的。
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在倒数着离开的日子，裴跃因为毕业很忙，很少回家，奶奶在医院查出肺癌，拒绝治疗他也不知道，还傻乎乎的陪她去拍了照片。
他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裴跃蹲下来，在她的台前放了一枝花，“奶奶，这是院子里你最喜欢的花。”
“这么久没来看你，你是不是不高兴了。”
她就好像坐在他的对面，他说话很慢，不会太激动，不会太平淡。
像是又回到了某个温暖的午后，他们坐在院子里，身后的架子上开满了花。
“奶奶，生日快乐。”
裴跃有些破了防，闭上眼想，哦，怪不得大家不会给离开的人过生日呢，因为离开的人再也没有没有办法许下关于明天的生日愿望了。
他不相信来生，但此刻他希望她能有来生。
这样，他才还有机会能祝她的来生，快乐、幸福、并且长命百岁。
她为他倾尽所有，但却没能等他长大，等他再成熟一点，再懂事一点，也能回报给她更多的照顾、理解和爱啊。
“奶奶．．．”
为什么不能再等等他呢。
裴跃和她一起，待了一上午，说的话不多，情绪也算稳定。
然后一步一步离开了墓园。
他短暂的陷在回忆里，重新再感受一次过去的幸福与疼痛，然后一步一步回到现在。
．
她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瞬间。
因为喜欢，因为感知到对方无法回应她同样的喜欢，因为期待落空，因为即使期待落空也无法怪罪对方的时刻，她都会像突然被泼了一身凉水，从冒着粉红泡泡的情绪里片刻清醒。
姜桇突然想起来了，高中的时候为什么会喜欢安临。
那个时候的安临优秀谦逊，待人有礼，温柔又聪明，总之，当时的姜桇觉得一切美好的词汇放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那个时候姜桇迫切的想要看见身上有光的人，想要证明非一书里写的都是对的，她想看见那样温暖的世界。
所以她真的看见了，她看见了身边温柔的人。
虽然姜桇自己觉得暗恋的日子很漫长，但可能也只是单恋的酸涩和辛苦把时间拉长，她察觉到自己心意后的一个月就和安临表白了，跟他诉说了自己的感情，表达了自己的喜欢。
她提前做好了心理建设，告诉自己被拒绝了也不要太伤心，让他知道自己的心意就足够了。
但最后真正被拒绝的时候，姜桇还是很伤心，比想象中还要伤心，甚至开始对自己产生怀疑，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够好，不够漂亮，不够聪明，不够优秀。
可是什么才叫够好，够漂亮，够聪明，够优秀呢？
没有。
这世上没有绝对完美的存在。
然后她就想开了，但后来，也没有再遇见更喜欢的人。
过去的情绪再这一刻重新被她回忆起，姜桇想，可能，她是真的有一点点，喜欢上裴跃了吧。
会想要依赖他，会想要帮助他，想要和他分享高兴的事儿、不高兴的事儿。
会想要让他更了解自己，会想要更了解他。
甚至，在此刻，他没有原因消失两天后。
开始想念他。
姜桇在片场，手里握着剧本发呆。
周围不知道是谁喊了句，“沛沛月底是不是就要走啦？”
她一怔，“嗯？裴跃怎么了？”
片场嘈杂，只有她身边的小桃听见了，有些不明所以，“他们刚不是说的柯沛老师这个月底杀青吗？”
“嗯，没事。”
小桃摇摇头，搞不懂，她最近太奇怪了。
今天的通告有裴跃和她的戏份，估计是要回来吧。姜桇收了收神，认真的看起了剧本。
晚上要拍的是他们的分手戏。
姜桇从下午开始就缩在一个小空间里找情绪，越找越想哭。
这几天的复杂心情融进台词剧情里，情绪很容易就来了。
直到快开拍了，她才从房车里出来。
裴跃站在片场最亮的地方，她一眼就看见了他，那一瞬间，姜桇堆积在心口的情绪差点没忍住。
她深吸了一口气，紧闭着嘴朝那边走去。
裴跃看她过来，迎着她走了几步。
姜桇离他越近，越不敢看他。
直到导演喊了“cue”，她才开始对着他的眼睛，念起台词，一步一步走近他。
又一步一步离开他。
她入了戏，眼睛泛着泪光，在拥抱他的那刻眼角滑下一滴泪，在转过身的那一刻，情绪完全爆发，眼泪挤满了眼眶，连前面的路她都看不清楚。
这是她哭得最凶的一场戏，像是真的结束了一场撕心裂肺的恋爱。
哭得真情实感，在镜头里感染力很强，连导演都要看哭了，全程没喊卡，一条过。
甚至拍完之后，姜桇完全止不住，还在哭。
她眼前模糊的厉害，脑瓜子也嗡嗡响，感性占据上风，完全收不住，但姜桇清晰的感受到有人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像是正在淋雨的时候突然有人为她撑了一把伞，闻到熟悉的味道，她忍不住伸手环抱住了来人。
他摸了摸她的头。
她哭得可真厉害啊，裴跃想，像是阴沉沉的昨天，没能下下来的那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