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逻辑缜密
一进徐家院子,首先是两个男孩闻声出动,小儿子见到父亲便要扑过去,被身后的一位老先生止住。
那是徐延意的父亲,老爷子看见女婿回来,自然十分欢喜,不过开口第一句话,还是习惯性训着皮猴:“不准往你爹身上扑!你爹带着身子呢。”
徐家闺女已经七岁了,一双大眼睛仿佛是徐延意的复刻版,水眸闪动间,她已经蹭到了父亲身边,天真道:“是个妹妹还是弟弟?”
“还早着呢,怎么能知道。”
长子这些年稳重多了,还知道过来说说家中情况,并招待起施朔瑛来。
“父亲放心,家里有各位叔伯姑姨帮衬,一切都好,祖母父和外祖身体都好。”
半大的孩子心底那股火还是压不住的,给施朔瑛上了茶水后,也跟着弟弟妹妹一脸期望地看着父亲。
幼子兴奋地叫道:“阿娘打仗厉不厉害?到底怎么打的?给我讲讲吧!”
老先生驱散了围在女婿身边的一群小人,说道:“你们父亲劳累许久,怎么不知道不体恤他?”
哄了孩子们离开,又转而向施朔瑛道:“多谢先生了,家中简陋,招待不周,万望海涵。”
“先生哪里的话,孟将军与徐将军交情匪浅,我自然要照顾一二,分内之事,担不起您的谢。”
这一家人聚着,施朔瑛不好掺合进去,找了个借口脱身离开,身后是欢聚的温馨,衬得他孤身一人更悲凉了。
孟应骐既然不来消息,他便借着关心伤势的由头去打探消息,一个月后,也即三八年末,卫队长调回原职,带来了最新情况。
跟着他来的,还有另一位身着便服的军官,他看着眼熟,好像是孟应骐警卫营的一名营附。
对方进来,不肯入座,施朔瑛再三请了,他便说道:“不劳先生费心了,师座已经抵达一战区司令长官行营,令我接您,立刻赴晋。”
“晋省?孟小姐负了伤,为何不回后方或入沪市租界休养?”
营附腹诽着,您这问题问得好,好就好在我上哪知道去?
晋省绝不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西北大门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地,古关隘颇多,个个都是中日争夺的焦点,什么平型关娘子关忻口,都已经打了好几场会战,晋省省会太原已经被占领,孟应骐过去,就是在日本人眼皮子底下活动。
委员长邀请她回后方养病,被她坚定拒绝了,表面的理由自然冠冕堂皇,其实真正原因还是军法司那边,她现在不宜被他们逮到人。
等陈秀光从广州回来再说吧,到时候收拢一下他的战绩,上法庭也有底。
如果他能再受点无伤大雅的小伤就好了,更可以争取舆论同情。
“请先生整点行装,安排人事,尽快和我走吧。”
“好,请您稍等几个小时。”
施朔瑛答应的非常顺利,曾经他只想离孟应骐远远的,可一听她的伤势严重,又坐不住了。
我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走。
从渝市前往晋省不太容易,要先向青甘方向去,再飞跃山脉。营附算计了一下行程,发现此行比他预想之中的要顺利的多。
他给这趟任务留出这么大的余量,主要是来之前孟应骐跟他说:不论一切手段,务必把施朔瑛带来。他要是不同意,便强行带来。
上司非要抓人回晋省,他能理解,不能给委员长留把柄嘛,这个道理想必施先生也懂,不然也不会这么爽快地跟着走。
真不知道师座为什么觉得施先生会不同意。
对二人关系一无所知的少校营附如是想着。
他们在天上飞,孟应骐的车在地上跑,进了战区司令长官的行营。
“闫公,”孟应骐见对方亲自相迎,连忙绽放笑颜,“近来身体可好?”
“诶呀,见外了不是?”闫长官脸上有些浮肿,一笑起来,面颊上的肉便堆在一起。
“你当年还叫我一声闫伯,怎么,孟兄故去,你连伯伯都不肯叫了?”
“这不是在行营嘛,公私要分明的。”
闫柏山仅是一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正是中午,这里备了饭,过来吃点。”
大家都是同一派系的,但也不能说完全是利益共同体,当年各自也为了自身,在投沈和反沈之间反复横跳,曹帅、孟钰泰、庞委员于广哲将军等北方系的人,都曾经聚在一起共商反沈大业。如今,当年的快乐反沈同盟基本分崩离析了,死的死,病的病,软禁的软禁,就剩孟应骐和她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世伯大眼瞪小眼。
饭毕,闫柏山叫她去作战室,讲了讲过去几年的几次战役和目前中日对峙的形势。
“总之,除日军外,还有……”闫柏山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子,分别是晋省西北部和绥远东南部。
“还有g党的根据地。”
“闫长官的意思……去年平型关大捷,便是两党通力合作的结果,为何不能联手抗敌呢?”孟应骐说道,“相比于隔壁,我更担心渝市的那位。”
“两方都要合作,也都要防着。”闫柏山给她讲了当前的方针,孟应骐并不反驳,摆着晚辈姿态一一听了,至于她是否跟着方针走,那可是她自己的事了。
长官行营本想再留她一顿晚饭,孟应骐以伤痛复发为由拒绝了对方的好意,这也不算骗了人家,她是真的疼。
第二日,天色由明转暗,繁星高挂时,施朔瑛平安到达,一路急赶,到了孟应骐居住的宅院。
这里曾是前朝高官的私宅,如今用作孟应骐的居所,正院充作师部,她就住在后面。
营附指引他在廊中穿行,还没到她的房间,施朔瑛便紧张的心如擂鼓,甚至想转头就翻身越岭回重庆去。
她的声音在院落中响起,那不是一句话,而是一声痛苦的闷哼。
施朔瑛的脚步凝住了,他怕见到那个朝思暮想的人之后,会忍不住失了礼节。
门关得紧实,王芊的声音清亮:“这就不错了,我看恢复的很好。”
“我左臂完全使不上力气,这叫很好?”
“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且得养着。”
营附见施朔瑛站在原地不动弹,还想他也太守规矩了,现在又不是大清朝,乾坤见面还得隔着屏风。
而且你们不是一家人吗?这么拘谨啊?
他上去敲了敲门,孟应骐听见是营附的声音,以为他是来询问如何安置施朔瑛的,便叫了声:“进。”
孟应骐万万没想到,施朔瑛就在他身后站着。
她左臂到锁骨的衣物尽褪,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张牙舞爪地讲述着日军暴行。
施朔瑛心里一紧,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竟伤得这样重?第二个念头是在他转过身避开视线之后才冒出来的:她手臂紧实,竟……
孟应骐开口,把他的所有念头都打消了:“施先生一路辛苦。”
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穿衣的声音,他这才慢慢转身,道:“飞行员更辛苦。”
孟应骐给旁边的灯泡二人组少了点事儿干,支开他们,右手指了下//身前的椅子,道:“先生请坐吧。”
施朔瑛并未坐到她面前,而是隔了张桌子,坐到她的对面。他不知说什么,对面那人也沉默着,这间并不算温暖的房间更加冷清了。
施朔瑛看了一眼面前的茶壶,闻到浓茶的味道,微微皱了一下眉。
她这是嫌自己胃病犯的轻了?
最后,还是孟应骐主动打破僵局,她看施朔瑛貌似满脸不悦,便直白道:“遥山?你不高兴?”
“只是旅途劳累而已。”施朔瑛转而问道,“为何来这里养伤?回后方不好吗?”
“自然是出于抗日事业的考量。”
这是敷衍他,他听得出来,孟应骐没跟他说实话。
是觉得他不懂,于是懒得和他解释?还是觉得他根本不配知道?
环境的步步紧逼和内心的挣扎纠结相互作用,就难免令人多想,可见这种发散思维要不得。施朔瑛按照这个思路往下分析,越分析越气了。
我在渝市替你稳着孟家后方,我以为我们至少是利益共同体,难道我在你心中,就是如此上不得台面的吗?
明知自己是孟家的顶梁柱,一人在外作战还不知道照顾自己,就这么想早早躺棺材里,然后把一切烂摊子交给我?
再温吞守礼的人,经过几天奔波辛劳,吃不上一口热饭,又遭到这番待遇,都会生脾气。而施朔瑛面对的是强行安排他一路,却毫无半点解释和歉意的孟应骐。
他脑子一热,没好气的话脱口而出:“既然为了抗日,那要我来做什么?我是能给你当参谋?还是能给你站门岗?”
“自出北平,我是按照你的吩咐一步步走,如今明明后方更为安全,你却偏要我来晋省,难道我都不能知道具体缘由吗?”
孟应骐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你这是怨恨我?日军步步侵略我为你选定最安全的路线,你却怨我?”
施朔瑛也驳斥道:“哪就是怨恨这么严重?你一路安排,不准我去滇省,命令我来晋省,简直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冷光,连口气也冷了起来:“当年老头子对你招即来挥即去,你倒是心甘情愿,如今我为了你的安慰,不过是安排了几次,你便怨我至此?”
就这样,俩人在初始思路完全不一致的情况下,吵到了一起去。
如果以激烈程度划分的话,这应该算是争执,只要有一方说开了便好。可施朔瑛钻进了牛角尖,而孟应骐……
她只要把孟钰泰和施朔瑛联系起来想,就气不打一出来,理智流失现象严重。
施朔瑛选择表明自己的态度:“我何时说我怨恨你?”
“你会怨恨我的。”孟应骐在这方面有一些自我偏见,“你怨恨我父亲,自然也会怨恨我的。”
孟应骐觉得自己想法合情合理:委曲求全嫁给孟钰泰—自己的青春和人生失去所有选择—怨恨孟钰泰—怨恨孟家—恨乌及屋,怨恨孟应骐。
没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