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这片土地上
短短几个小时后,这一切都有了解释。
一九三八年十月十二日拂晓,日军在海空两军掩护配合下,进攻大亚湾,登陆澳头,正式进攻广州。
没有协议,不是试探,不要合约,日军的进攻打破了统帅部和委员长的一切幻想,省参谋总部做出错误判断,发出错误调令,再加军队战力弱、装备不足,短短三日,日军便接连占领各码头、据点,加快侵略步伐,长驱直入。
十五日,四战区司令长官召开会议,当晚十一点,孟应骐才见到四战区兵站总监周瑾之,他表示陈秀光上午就找到他了,感念粤省照顾,要求前线带兵。
“千万不能让他去前线啊!”
周瑾之:“啊?不,不给啊?”
他得知陈秀光要上前线时,心里还是高兴的,这位是老旅长了,作战经验丰富,现在粤军连连退却,甚至有不战而撤的队伍,让他去前面拿几个小胜,必能鼓舞士气。
“我看陈师长精神状态不错……便,调了个旅给他。”
“他人呢?”
周瑾之干笑道:“哈哈,走了。”
孟应骐:……
周瑾之给戴罪的西北系陈秀光调军,无论从法理上还是从程序上都不符合规矩,眼下各军一片混乱,无法作有效阻击,十九日敌军向增城、正果一线攻击,我军的总预备队都来不及增员,便全线溃败了。这种情形下,有兵可用已是不易,又来了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官主动请战,周瑾之事急从权,把这当成了雪中送炭,也顾不得什么程序了。
去年至今,粤省派了大量军队赴沪、赴汉作战,使本省防务力量大大减弱。加之委员长对数度反沈的粤省另眼相待,早先就通过各种手段强行削军,粤省实力已不如前,面对日军炮火洗地,守不住有情可原。
但是部队不战而撤,粤省最高军事长官带头跑路是不是过分了点?
十月二十日夜,在未制订撤退计划、未研究后续作战行动、未下达撤退序列的情况下,军事长官携眷属仓皇北逃。
日军对溃退部队围追堵截,粤军的轻重火炮丧失殆尽,损失奇重。周瑾之对孟应骐苦笑道:“你看,余长官还算负责了,至少比省主席和市长跑的晚。”
省主席早就跑去粤北了,市长在撤退前夕,给周瑾之打电话:“你们不撤军,我绝不离开广州!”
周瑾之一问,这通电话是从码头打来的,市长撂了电话扭头就上了电船。
兵站总监还兼着警备司令部参谋长,肩负着执行“焦土抗战”政策的责任,一时脱身不得,眼下被广州市民携家带口逃难的乱像一气,犯了老毛病,从身上翻出药盒硬吞了下去。
“您要因为这些事生气,那以后还得有气受,早晚得气死。”
“别说了,”周瑾之喘了口气,说道,“你伤还未愈,还是快撤吧,难不成还想跟陈师长一样,也要指挥我们粤军不成?”
“若是您不嫌弃,我倒很乐意受参谋长驱使。”
周瑾之看了眼她吊在脖子上的左臂,又想到她祸及左肩和锁骨的伤势,十动然拒:“不了吧。”
你自己下床下车还得副官搀扶着,我担心你看见战局直接半身不遂。
孟应骐也不是真的想插手指挥,她迟迟不走主要是因为陈秀光,这个人浑身上下长满了令人担心的敏感点,她怕他再走极端,一个猛子要发动自杀袭击怎么办?
庞德一已经调八军团回了晋绥,她还计划着把陈秀光的案子销了,让他回老家带兵,在那边他可以借助烂熟于心的有利地形作战,更容易取胜,获得点自信。
但是战场通讯乱的一批,一个旅进入广阔战场,犹如滴水如海,她根本无法获得陈秀光的消息。
周瑾之现在也有点后悔了,当时头脑一热,便安排陈秀光出去,现在想想,实在不妥。余长官弃城而逃,为的就是保存实力,以防委员长借刀杀人。这是抗战以后沈氏的一贯做法,如果杂牌拼杀的狠,伤亡巨大却仍然丢了城池,那么他便以“抗战不力”的罪名问罪主官,接管部队;如果杂牌保存实力,手里还有兵,那么即使丢了城,沈氏也不敢拿主官如何。
此为其一,也是最重要的理由。
还有其二,反正东北、华北、中原都在沈氏手里丢了,那我丢个南大门也不算什么。
大家互相比不要脸呗。
此外,军中派系混乱,争斗频繁,军官贪腐,士兵无志,从上到下都是这副态度,他周瑾之派陈秀光上场,是不是有点不道德了?
唉,脑子乱了,真是不该。
他做着最后的补救,前方送来的陈秀光最近消息,还是数日前,他正为其他遭到日军地面追击的部队作掩护攻击,两个小时即将敌军击退,往后的消息,只知他往博增公路方向去了,具体在何处活动,则一概不知。
周瑾之堂堂一个兵站总监,手里连一份五万分之一军用地图都没有,更别提下面的部队指挥官了,他们许多人不知道目的地、不知敌军侦查位置、不知友军番号,军队混乱不堪,百姓惨不忍睹。周瑾之乘车撤退时,路过下属县城,夜色茫茫中,县长全家的尸体被日军用铁丝穿了下巴,正吊在县府办公处门前的百年老树上。
十月二十一日,广州沦陷。
二十二日,消息传进了陈秀光的耳朵,他看看手下仅剩的数十人,没有说话。
这是在他手里牺牲的第几个整旅了?三个?四个?他记不清楚;这是在他手里丢的第几座城市了?八个?九个?这又是他主动放弃的第几个据点了?十个?十五个?
陈秀光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从九一八到十一二,从东北到东南,万里疆土,他又没守住。
副官、旗官、马弁在他身旁等候着下一个命令,短短几周,这个外乡人俨然成了他们心目中真正的长官。他只会讲几句粤语,但不妨碍他下达的命令明确具体,他手里没有地图,但不妨碍他借助本地人的描述,迅速寻找利于作战的地形,发起反击。
他们一路受到日军空陆截击,行至今日,他仍在寻找机会。
“旅长!”曾在南京讨过生活的副官尽力说着官话,劝道:“上峰前日否决我们的作战计划,恐怕不全因为您是外乡人,各部队乱成这样,也是无能为力了。”
“我都晓得。”陈秀光下定了决心后,他的心便彻底平静了,他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天色已晚,不利行动,明日拂晓,向北突围。这条公路是运输要道,为保东南诸省,我军不会轻言放弃。”
“是!”
陈秀光见部下各自隐蔽休息,他将枪里的子弹卸了,只留一颗,悄声独自脱队,向大河走去。
失土责任深重,难辞其咎。他看着河面,流水将月色破成道道银光,忽然想起七七事变前,他对孟应骐的一句话:“若华北失守,我就投黄河去。”
她态度不屑,弄得他也以为这句话不过是自己的一句戏言,如今想想,恐怕不是。
许多人还抱着“持久抗战”的信念,对此坚定不疑,陈秀光却觉得,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幻想罢了。
那些说“持久抗战”的人,他们的抗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一九三七年华北事变开始的,距今不过一年多,他们当然有气力喊一句“长期抗战,坚持到底。”
可他的抗战,是从一九三一年开始的,距今已经七年了,他看着日军步步蚕食国土,七年有余。
从东北打到东南,最后落得军法司一纸通缉,若非孟应骐牟着劲跟对方硬刚,他早被交付军事法庭了,回去要面对什么,他心知肚明,他也筋疲力尽。
陈秀光下了水,走到水中央,将本应对准敌人的枪口,指向自己的头颅。
四周静谧,只剩水声,极远的地方还有枪炮声未绝,那声音极远极远,仿佛不仅是珠江口传来的,还有从武汉、江西传来的,军队奋起阻击,十军沿江南下;又仿佛是从晋绥老家传来的,太行山脉巍峨连绵,家乡同胞浴血抵抗;还有那平津和淞沪,不知归属于哪个党派的特工们正与敌人虚与委蛇,打算用自己的生命换取一纸短短的情报;最后,他听见东北的林海雪原,一只名叫“抗联”队伍,打出不肯下跪投降的枪声。
北方的枪响了,他手里的枪也响了。
河水不知疲惫地流着,卷着一位抗日英雄悲绝的鲜血,汇入浩瀚大海。
十月二十三日,日军二十一军司令部进入广州,国家的南大门彻底丧失主权。
同年,同月,二十五日汉口失守,二十六日武昌失守,二十七日汉阳失守。
武汉亦已沦陷。
这些在将士们面前鲜活发生的悲剧,被转为铅字,隔了一层报纸后,上面的血腥气和硝烟味也随之散去大半。施朔瑛将报纸放在旁边,掀开遮掩车窗的棉布白帘,跟秘书确定了一遍:“张先生是十点十五的车吗?”
“是,没错。”
十一月的天气湿冷难耐,要从车站里这么多裹着棉衣、带着劫后余生面容的乘客中找到一个男人并不容易,但要找一个男性坤泽就简单的多。张清安这两个月一直随军,跟在妻子徐将军身旁,他可不是闲着等自家乾元保护的坤泽,两月来他一直撰写文章,几乎目睹了88d在武汉会战期间的大小战斗,他亲自跑前跑后,搜集军民抗战事迹和日军暴行。我军同敌人空战大胜的文章中有他一份,敌机轰炸汉阳造成尸山血海的惨状也是他最先发文。
于是现在,徐张妇唱夫随的美名传开,也没人在背后嚼舌头,说他一个坤泽,不安分在后方守着,偏去前线缠着将军捣乱了。
十军调往两广,张清安无法跟随,因为这俩月徐将军也没闲着。
意思就是说,张清安又揣崽子了。
施朔瑛暗道,真不愧是徐延意,百忙之中还能造人,牛啊。
他让秘书出面去车站找人,将一路劳顿的徐家夫婿请上车,带他去住处与孩子们团聚。
“恭喜张先生双喜临门了。”
张清安谦虚了两句,双手本能的护着小腹,他经过多次孕期,早已有经验了。反倒是施朔瑛好奇,耐不住性子,多看了两眼。
好像……也看不出什么。
“才两个月呢。”张清安察觉到他的视线,颔首一笑,满脸都是柔光,“现在还没显怀。”
“噢噢!抱歉,是我失礼了。”
施朔瑛尴尬了一瞬,马上又被藏在心底的另一件事引去了注意力,这件事闹的他这段时间心神不宁,如今见了他,实在等不急,便在车上问了。
但他还要装出一副漫不经心,随口一提的样子:“看报纸说孟小姐手臂受伤,有大碍吗?”
“据我所知,伤势不危及性命,但从小臂到肩骨仍属于重伤,锁骨也受到了波及,以后难以恢复到伤前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