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长城内外
三月,承德被占,热河失守。
徐延意上一秒还在勾搭男学生,执手相看泪眼“看来我们是有缘无分了”,下一秒收到副官来报,立刻变脸抽身,赶赴军营,奔向前线。
她曾参加过一二八,有对日作战经验,因此调任第二混成旅代理旅长,先行开路,去古北口接替溃下来的东北军防务。
至于原旅长呢?听说要去前线,愁的食不下咽寝不安眠,病倒了。
前行的路那么长,南方已然春江水暖了,长城内外却是寒风凛冽,徐延意路上与东北军打了个照面,他们队伍里半数伤员,脸上毫无光彩。
两队人马擦肩而过,她忽然听见队伍中起了一声嘹亮的调子,听上去婉转承情,不似军歌。
“小妹妹送情郎啊!送到那大门儿外啊——”
汉子们唱歌,倒不如说是从胸腔里发出的嘶吼,那个男人唱这一句话,半个字都不在调上,可旁人硬是知道他在唱什么。
慢慢有人跟上了调子,一个男人的嘶吼,变成了一群爷们儿扯着嗓子硬嚎,如松间朔风,一锤一锤打在人的灵魂上。
“刚走出那个山海关!突然又跪了下来啊——”
逐渐,一些轻柔的女声也追了上来,如山间流水,环佩啷当,轻轻的抚着千万东北同胞的遍体鳞伤。
她们凭着自己的本事,生生把调子掰正。
“让我再,对着咱爹娘再拜一拜啊——”
“就让那,鹅毛雪,盖得我一身白啊——”
他们背道而驰,渐行渐远,身后的歌声,如东北起伏的青山,如蜿蜒曲折的长城,连绵不绝,慢慢远去。
隔壁的喜峰口守军靠着夜色掩护,以大刀砍杀,夺回喜峰口阵地,暂保安全。徐延意亲自监督构建坚固工事,以死死抵挡敌人火炮和轰炸,八十八师师长率部冲锋,企图迅速夺回古北口,不幸中弹受伤,当日被接回北平疗养。
古北口夺不下来,便撤到南天门,日军全力进攻,守军便一个师一个师往上顶,生生扛了两个月。旁边喜峰口换上了庞德一的三十一军,战况激烈,全局不容乐观。
沈委员长不愿再加援军,在这种情况下,各部战线需重新做出调整,德国顾问屈尊前来居仁堂开会,八十八师参谋长林曜带着小学妹徐延意参加军事会议。
他大谈了一番长城各关隘的重要性,指出几个重点防守区就算完了,徐延意和林参谋长面面相觑。
林曜: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徐团长:上次听到这么有建树的意见还是在上次。
徐延意目送军事顾问上车离开,忍不住附在林参谋的耳边问道:“学姐,德意志的顾问都这个德行吗?”
林曜想了想,给沈委员长心尖尖上的大宝贝挽尊:“也有真本事的。”
本次军事会议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是同意将八十八师撤下来修整了,这一师在前面整整挨了两个月的打,再不撤下整补,干脆撤建制得了。
军政部部长连同华北军分会参谋长一起设宴,招待旅级以上军官,刚刚与西南各省联合发表抗日宣言的孟钰泰特别赞了徐延意一句“品行高义,临危受命”,她自谦几句,只想赶紧吃完散场,她得去医院把右臂卸了重新安一下。
中央抵抗不积极,但交涉很积极,徐延意见力主抗日的王伦厅长脸色发绿,仿佛下一秒就要拂袖而去。
王厅长作为参谋本部高参兼第一集团军参谋长,给出的作战方案非常简单粗暴,既然日军早晚要占领北平的,不如把炮架到东交民巷,把那群日本人连着作壁上观的英美大使一起物理性送上天。
如若孟应骐在场,她必定要举手鼓掌的。
别看中央要员各个都有小心思,争夺起权力主观能动性十足,但对上日本人则皆以沈委员长马首是瞻,即便是心里有几分抗日救国的想法,也不得不顾虑中央定的国策。
前线节节败退,后方已无增援部队,徐延意所在的八十八师,连排长牺牲过半,急缺有丰富基层指挥经验的老兵,短时间内无法有效作战。此时日军已对北平形成三面夹击,中央军政要员的铺盖卷都打好了。
徐延意在伤中,写完了《构筑工事精要》,上交给集团军司令部,再汇集各军参谋视察所得经验编纂成册,下发各旅团。
她马不停蹄地又给在日本的孟应骐写了一封信,详述战斗经过和目前这种不容乐观的形势。
孟应骐:谢邀,人在日本,刚刨完散兵坑,血压已经高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那个训导长就是个贱皮子,平日训练科目,日方都会刻意藏私,从不教先进的技术与理论,但心底又暗搓搓的有炫耀的意思。
爆破作业时,训导长故意将中国留学生引开,远远观望,并说了一句足以改变一生的话:“我想,你们的曹帅就是这么被炸死的吧?”
孟应骐:很好,你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
他所说的曹帅,不是那个刚刚因为丢了热河被沈委员长亲自过来逼迫下野的曹帅,而是他爹,被东北军所敬称的东北王:曹老帅。
训导长得意洋洋,每日仍按习惯眠花宿柳,仗着父亲的关系夜不归营,丝毫不知道命运的重锤已经落在了脑袋上。
孟应骐跟了他一周,联合顾绾成给人家套了个麻袋。
她手持钢棍,砸碎了训导长的右肩骨,搜走他浑身值钱的东西,往河沟里一扔,深藏功与名。
五月,数万条战士的性命化作一本城下之盟《塘沽条约》,八十八师预计在此驻扎两年,忙来忙去,眨眼间就到了三三年的中秋。
孟公馆今天不曾宴请宾客,只简单摆了一桌家宴。因为联合西南发表抗日宣言的事,被沈委员长搞了一手,他也没心思借机捞钱。
毕竟,在旁人看来,他孟钰泰“联合”是真,“抗日”是假,背后目的还是要反沈,与民族大义无关。
他要在入冬前,听从沈委员长的安排去沪市休养,这回是彻彻底底地交兵权了。
谁被撸成白板都不好受,孟公馆诸人谁也不敢在这个当口冒犯,只说些喜庆的话哄他罢了。
喜庆话里不能包括孟应骐,否则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孟钰泰懒得搭理他们,要不怎么说,家宴就是爽,看着一群妙龄男女围着自己奉承,不想说话低头喝酒即可,省的虚与委蛇。
施朔瑛作为后宫老大,这时候得负起责任,安排的面面俱到,直到把老头伺候歇下了,才有点自己的空闲。
朱铃儿已经在花园等着了,今夜中秋,按她家的习惯,要放孔明灯。
司机带着二人前往郊外河边,免得在城内放灯,点了电线民宅。放灯时照例要写点什么愿望,朱铃儿鼓捣半天,在上面贴了一张条子,上面写了四个稍显青涩的颜体字:国泰民安。
“只希望日后,大家都能平平安安的。”朱铃儿问施朔瑛,道,“你写的什么?”
施朔瑛手里的纸一片空白,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愿望可写的,虽然同样是寄人篱下,可他好歹是有个正室的名分,又一直都是富贵娇养,不似朱铃儿出身贫寒,尝过世间苦。
希望国家太平吗?他自然希望,可也没那么强烈,就算华北沦陷,他也能靠着孟家荫蔽,衣食无忧。
“诶呀!我得帮孟小姐写一张。”
施朔瑛从冥思苦想中抽身,问道:“你知道她有什么愿望?”
“驱逐日寇呗。”朱铃儿道,“她的愿望里肯定有这个。”
他最终写了个“希望她们的愿望成真”,长明灯慢慢飘上天空,朱铃儿双手合十,虔诚至极。
这边一片安宁,徐延意那边则鸡飞狗跳。
她的老情人谢谨行私自做主,去车站接了她的丈夫和孩子来,开着敞蓬轿车一路招摇地开过街,他那张脸平常多出入东交民巷,被人逮到,第二天就登上了《商报》月末特刊,在一堆八卦中占据一席之地。
一席很大的地,说英国女公爵之子与八十八师独立旅旅长妇夫俩,三人成行。
《商报》背后是日本松田会社,平时的新闻还算正经,每季开市期销量近万,月末搞点小八卦,销量更增。
徐延意的副官慌慌张张地送来报纸,她仔细看了一遍,文中甚至暗示,她的闺女是谢谨行的。
刑。
作者用的是化名,之前写过文章暴露榆关撤军消息,导致一直在榆关奋战的何将军受到全国责难。
这个消息是军事机密,一个普通记者如何能知晓?多半是有亲日派透了消息。
刑。
新帐旧帐一起算。
她要做什么事,向来说一不二,跟林曜报备后一袭火红旗袍,冲进咖啡馆,薅着人家的头发把人扯出来,往街面上一扔,抬手两个巴掌抽过去,那人脸上登时一片红,与她的旗袍颜色相得益彰。
他被打懵了,嘴里不忘拼爹:“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知道我爹谁吗!我爹是警备司令部拘留所所长!”
徐延意一条腿压在他胸口,另一条腿经过一冬天的捂,就这么白生生的支在地上,惹的旁人纷纷侧目。
然后他们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强烈的雪松味道,那是乾元的气息。于是怂的收回目光。
“睁开你的狗眼,瞧瞧我是谁。”
他努力睁眼,看见面前一尊怒目金刚。
“徐……”
徐延意又抽了一巴掌:“认识啊?敢把谣造到老娘身上,是不是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点太长了?”
“之前窃取军事机密的也是你吧?哪来的?谁让你写的那篇文章诋毁何将军?日本人□□里的就那么好吃啊?”
“回去告诉你爹,就说我记住你了,以后再干缺德事,我把你写文章的手剁了,听到没?”
“滚!”
对方全程只说了一个字,剩下的时间一直在挨打。
徐延意扭头,看见谢谨行站在人群里,眸光闪动,道:“亲爱的,你是为了我吗?”
她看了他如雕塑一般立体精致的脸,没有丝毫动容:“是为了我丈夫。”
他似乎猜到了这个答案,也不恼:“你明日复查,我接你去?”
“不必,你以后不要去军营。”徐延意道,“不方便。”
“是因为他吗?”
徐延意非常诚实:“是,也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她与谢谨行分别,回头给丈夫报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