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外面的闷热之气涌进来,和屋里的凉爽中和,像把她的身体劈成了冰火两半。冰的让她痛,火的让她颤。
钟一宁说:“六年没见,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
成希怡问:“现在知道了?”
钟一宁:“嗯。”
成希怡:“他过得好吗?”
像是问“你喝水了吗”如此平静,却让钟一宁不敢随便回答,眼睫颤动着:“挺好的。”
母亲给了她第二个巴掌。
她被打得偏过脸,比之前还要措不及防,因为害怕没站稳,踉跄了下扶住门框,长发微垂胸前,视野里出现一道人影,她望过去,和门外回来的戎礼对上视线。
“他过的好了,我呢,你想看我变成什么样?”成希怡淡淡地问。
钟一宁冲他小幅度摇头,咬着唇,眼泪砸下来,示意他不要插手。戎礼没弄清什么情况,他刚走到这里就看见她被打了。以这个视角,能看见鞋柜上放着一个女士包,不是她的。
她冲他摇头,不希望他多事。但他这里,其他的事都可以随她,唯独伤害她不行。谁料他要过去时,她迅速抓住门把手关上了门。
砰地一声,连同乌沉的天空砸下闷雷阵阵,将她和他隔绝在了两个世界。
门内。
母女俩谁也没动。
钟一宁说:“奶奶去世后,他就去精神病院了,你们不让我见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忽然想弄清楚原因,就去探探口风。”
母亲的神色变恐惧,继而有厌恶和恨意将恐惧覆盖。钟一宁知道,母亲是一个掌握情绪的高手。她继续说:“我没有探到有用的信息,他疯言疯语,我听不懂。”她看母亲神色放松,鼓起勇气,“他只说了我的名字,你的玲玲,他的宁宁。”
成希怡猛地扬起手,竟还要打她第三个巴掌。
说这话前,钟一宁已做好了准备,不躲不挡,下意识闭上眼,因害怕而微耸起肩头,心那里窒息得厉害。她手指攥紧,指甲深深地嵌进手心。等了一会儿,料想中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她试着睁眼,看母亲潸然泪下,最后将她搂进怀里。
“宁宁,”成希怡身体发着抖,哽咽着咬牙说,“付青岚是个混蛋,妈妈最后悔的,就是喜欢过那样一个畜牲。”
26年前,成希怡大学时期认识了从事文艺工作者的付青岚。
对方大她七岁。
她涉世不深,交往两月后意外怀孕,为学习把孩子打掉,和付青岚的思想背道而驰。
两人分手。
两年后,她大学毕业,接受钟逸的追求,火速热恋,因钟逸父亲大限将至,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半个月没到,钟父故去,公司由钟母接手管理,随后他们两人共同就业于钟家的公司。新婚一年后,迎来了好消息,她怀孕了。
殊不知噩梦随之来临。
有一天,钟母带回来一个男人,他正是付青岚。付青岚勾搭上了钟逸的母亲,领证结婚,登堂入室。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当时有多恐惧,不敢告诉钟逸。如她害怕的,付青岚心思不纯,表面和她一家人和和睦睦,背地里言语刺激她,威胁她,导致她怀胎三月差点流产。
钟逸不放心,停职在家陪她,给了付青岚趁虚而入的机会。钟母受付青岚蛊惑,险些将一半公司拱手让人。吵了一架后,付青岚表示什么都不要,只是单纯地喜欢钟母,也因此得到了这个家最大的靠山。
钟逸不得不回公司做事。
自此,她陷入了付青岚的掌控。
付青岚每天或多或少给她灌输“你杀了我们的孩子”“你背叛了我”“你的心好狠”“那个孩子会来找你报仇的”这样的思想。
她开始隔三差五做噩梦。
钟逸察觉她情绪不对,和她谈心,询问缘故。
她那时不知道自己被付青岚掌控,找了个孕妇的理由搪塞过去。
真正的噩梦是临产前一个月。
付青岚冒犯她未遂,被钟逸救下,当场报警。民警过来询问,付青岚污蔑她有被迫害妄想症,说是因为她方才喊肚子阵痛,故而他进房看看,没想到被恰好回来的钟逸按着打,实属无辜。
当时,连老天都在帮付青岚。
说完这些话后,她羊水就破了,情绪突然崩溃,说不要孩子,不要去医院生。
她还是被送去了医院。
报警的事,不了了之。证据不足,没有达成立案条件。
她艰难生下钟一宁。
小小的一个,她好喜欢。
可是,该死的付青岚冒犯她时,给她重新灌输了思想:“希怡,这是我们的孩子。”
她抗拒抱孩子,她忍不住怀疑自己,甚至提出要做亲子鉴定的想法。
钟逸问她怎么了。
她说她不安,说自己对这个世界很迷茫。钟逸非常担忧她的状态,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两个人悄悄做了亲子鉴定。
鉴定结果给了她力量,让她安心地坐完了月子。
满月那天钟逸和她说,宁宁的名字没有落好,钟母不同意,说不要“怡玲”,要“一宁”。
本是一个名字而已,随了老人家的意思没什么大碍。
而且也因为宁宁,钟母同意他们自立门户,他们一家三口住进了现在这个家。
她自以为终于摆脱了付青岚,心情每天都在变好。但这种事不可能永远瞒着钟逸,对钟逸不公平。故而她开始考虑该怎么聊这件事。聊这件事的前提是让自己变得有价值,有能力。她并不想离婚,可万一离婚,她希望宁宁的抚养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于是她找了保姆照顾宁宁,回公司做事。
她的回来,无疑给了钟逸帮助。他们各司其职,一边笼络人心,一边培养自己人。
某天他们回到家,宁宁不见了。
保姆说被钟母接走了。
他们赶到老宅的时候,看见将会走路的宁宁被付青岚抱着,宁宁口齿不清地喊他:“爸爸。”
钟逸气得脸都黑了,不满地抱过宁宁。
她则如坠冰窖,宛如被恶魔撒下的钉子钉在原地,承受着付青岚望过来含笑的视线,阴冷恐怖,让她从头凉到脚。
回去后她就病了。
钟逸找了家庭医生。
有天她午休起床,竟看见付青岚出现在家里,正带着宁宁在院子里走路。
她跑下楼,抱着宁宁远离。
付青岚站在那里,对她笑:“希怡,我会看着我们的宁宁长大。你不知道吧,这名字是我起的。父亲给女儿起名字,天经地义。”
她穿着外套,裤腰里别着水果刀。她下楼前想好了,如果付青岚举动不轨,她一定会捅他。
此刻他没动,她也想捅他。
但保姆来了。
她对保姆发火,命令保姆把付青岚撵出去。自那以后,她偶尔会看着宁宁发呆,眼神透着陌生,不像看自己的孩子,没有了母爱。
钟逸和她谈心。
她还是没有说出那件事,因为她实力不够。
她对钟逸不够信任。
这样的日子维持到宁宁上幼儿园,她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和钟逸商量过,再次回到公司。这时候的钟母不太管公司的事,由于长期打美容针和保养,身体逐渐不好,时不时会让钟逸把宁宁送回老宅陪伴。钟逸每次都以宁宁要上学为由,拒绝了。等礼拜六,钟逸再亲自带着宁宁回去。尽管不想见付青岚,但她必须要跟着去,以防付青岚胡言乱语。
宁宁除了语文,打小聪明,却爱好不多。为了避免钟母以后频繁要见宁宁,她强制给宁宁报了不少兴趣班,宁宁偶尔和她发牢骚。
这些她都不在意。
她自以为能保持这样等下去,等钟母厌倦付青岚,等他们离婚。也曾恶毒地想过,钟母什么时候去世,付青岚什么时候意外身亡。
但这些,统统在宁宁10岁那年化作铺天盖地的崩溃。
宁宁发烧了。
她留家照看,保姆上午出去买菜期间,付青岚摸进家,竟再次想要冒犯她。她和付青岚打到了书房,她拿烟灰缸砸了付青岚,她把付青岚掐在地上,她像疯了一样。
付青岚不反抗,眼睛里全是疯狂和绝望。他被她掐着,眼珠移动,望着书房门口,缓缓笑了。
她转过头,看见宁宁,心像被插了一刀。
她中了付青岚的诡计。
许是瞧见了她所作所为,宁宁有些害怕地走进来,看她的神情竟然是透着警惕的。她不能在孩子面前杀人。她爬了起来,想靠近宁宁,和宁宁解释。宁宁却避开了,蹲下扶起了付青岚,喊他爷爷,关心他是否有事。
付青岚搂着宁宁,像搂着最珍爱的孩子。他捂着头上伤,任凭鲜红的血蜿蜒而下,对宁宁说:“宝贝,你妈妈不是故意的。”
他表情温和,可在她看来,温和的表情下全是狰狞。
心像被大石头压住,她推不开,宛若掉进冰冷的湖,湖水很快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倒下前的最后一秒,她看见宁宁因发烧晕倒了。付青岚丢下宁宁,冲过来接住了她。
如果可以,她想就此死去。
然而现实总归是残酷的,当她再次醒来时,钟逸坐在床边,眉目冷淡地看着她,说:“希怡,书房有摄像头。”
钟逸全看见了。
她无欲无求,终于向钟逸说出了实情。
钟逸却道:“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是在医院,因为跑错楼层,在妇科撞到了你,你脸色苍白,对我说没关系。那天我感冒,戴着棉布口罩。第二次看见你,是在学校,原来你和我同届。我心说真巧。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流过产,如果真在意这个,就不会追你了。”
她发誓,那是她第一次仔仔细细审视着这个和她同床共枕十来年的男人。
钟逸对她说:“交给我。”
卸下一切的感觉真好,她如是这样想着。
或许老天终于看见付青岚的恶行,她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宁宁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甚至不记得自己去过书房。她怕宁宁因晕倒摔坏脑子,最后被医生告知可能是烧糊涂了。
钟逸给她物色了保镖。
她没有再见过付青岚,却知道付青岚一直在钟母身边。钟逸不让她回老宅,把她保护得很好。她知道钟母一定埋怨她不尽孝,但钟逸告诉她没关系。她至此方才知道,钟逸有多爱她。也曾想过,如果早点把这件事情告诉他,是不是会少受付青岚给予的精神折磨。
她开始埋怨自己,时常陷入检讨中,话也变少了,会打自己耳光,幸而大部分时间处于正常的状态。她让自己冷静,让自己看开。她请了心理医生,被判定为抑郁。
钟逸很有信心照顾好她。
她对钟逸百分百信任。
终于,钟母心梗病故,付青岚最大的靠山没了。钟母留有遗嘱,钟逸继承钟家百分之七十的财产,还有百分之三十是宁宁的,需得等到宁宁成年,便可继承。但继承的前提是钟一宁,而不是钟怡玲。
她膈应了这么多年的名字,临门一脚却被阻碍。
不过没关系,什么都比不上付青岚被请去派出所喝茶、被断定心理不健康、被断定精神有问题、被警察亲自送进精神病院重要。
成希怡说完这些,眼睛里的泪早就流干了。
冷气不断侵蚀着她的身体,她看着女儿,心如止水:“你想知道的,就是这些了。”
母女俩仍在玄关这,谁都没有挪动过。
钟一宁感觉自己像听了一段故事一样,这段故事比她看过的所有文字、所有的电视剧,都要血淋淋,都要让她难受。时隔多年,她竟是以这样的方式亲自揭开了母亲的伤疤。
“所、所以,”她眼睛里全是心疼母亲的泪,“你罚我跪在雪地里……”
“办完你奶奶的后事,送走了付青岚,你父亲带我出去散心。回来后,你说你想奶奶,并且去老宅拿回了相册。相册里有付青岚,你被他牵着拍照。我无法接受你被付青岚影响,以检查作业为由,让你弹莫扎特《安魂》,你弹得不好,我借此惩罚你,那也是我第一次不受控制对你发疯。”成希怡说:“宁宁,或许我在你心里,从来就不是个好母亲。”
钟一宁抿着唇低下头,抠弄着手指:“我没这么想过。”
成希怡看了她半晌:“大年三十,我和你爸吵起来……”
“相册是我爸烧的,”钟一宁打断母亲说话,“照片是我留下来的,和我爸无关。我只是对故去的亲人存在书面上说的亲情,无法理解你们为何恨他。对不起,妈。”
成希怡眼睛再次湿润,准备说话的时候,外面传来炸雷。
很响的一声,像是要把房子都轰塌了。
钟一宁想到戎礼,飞快地把眼泪抹干,手攥着衣角,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提。她了解戎礼,戎礼肯定在外面没有走。她现在介绍戎礼合适吗?可也不能让戎礼一直在外面待着。
念头刚落,母亲看了眼手机,然后走过来握住她身后的门把手。她还没反应过来,门就被打开了。
潮湿混合着雨水的气息争先恐后地扑进来,钟一宁转身看外面,倏地一顿。
院子里,雨幕中,那两人几乎与暗沉的天色融为一体。戎礼单手拎着打包的食物,另只手撑着一把黑色雨伞。在伞下,除了戎礼,还有她的父亲钟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