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刘家
应该怀着怎样一种心情走进这里，倪安并不清楚。
她今年十二岁，父母因车祸追尾事故死亡，姥爷中风去世，家中至亲一夜之间全都离她而去。
二月的舒城，像是一口冻上了的深井，意外把她扔进里头，任由她独自一人用双手凿破，攀爬，直至深冬变暖，来到盛夏。
半年的时间，宛若过了半生，然而她还依旧只有十二岁。
唯一庆幸的是，挣扎久了，终是找到了出口。
舒城的八月，荔枝结满了枝头。
刘耀斌的脚伤还没好，戴月梅推着他，在刘家门口等着倪安。
身后的三层小楼里，传来小提琴的声音。
走上二楼，只有两个房间。
左边的大房间早已被布置过，原来的双人间，变成了三人间。双人床被移了出去，单人床和上下床被移了进来。
悠扬的琴声来自隔壁的小房间。
阳光从窗户洒落，刘漂拉琴的背影被晕上了光环。
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
倪安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突然冒出了这句诗。
琴弦拉出最后一个音，呼吸声停了两个拍子。
刘漂转过身来，看见了满目泪光的倪安。
手中的琴瞬间变得有些沉重，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点不知所措。
倪安回了回神，低头揉了揉眼，笑道：“好听。”
刘漂听言，松了口气，然后放下琴，欢快地小跑上前抱住了倪安：“倪安姐姐……”
8岁的小朋友身上软软香香的，撩得倪安心里酥酥麻麻的：“嗯？”
“欢迎你来。”
“谢谢。”
楼外传来车声，盖过了夏日的蝉鸣。
倪安松开刘漂，两人相视一笑，手拉着手往楼下走去。
奇欢欢刚被刘耀斌他们引进门。
她的行李很少，只提了一个包。
刘漂一下楼便冲上前，笑道：“姐姐，我来帮你。”
奇欢欢则往后退了两步，把包绕到了身后。
刘漂见状，脚步戛然而止。
然后一步一步地退回到倪安跟前，小手往后抓紧了倪安的裤腿。
倪安看不见刘漂的表情，可也知道，小朋友被吓到了。
抬眼看去，奇欢欢脸上虽冷，却满眼都是倪安跟前的刘漂，眼神里是抱歉与无措。
倪安轻拍了拍刘漂的手臂，安抚了下受惊的小孩。
然后对上奇欢欢的视线，宛然一笑：“你好，我是倪安。她是刘爸刘妈的幺女，刘漂。”
刘漂见倪安如此态度，热情和勇气瞬间又上来了，猛地接道：“也可以叫我皮皮！爸爸妈妈都这么叫我！”
稚气的话语，逗得在场的人都忍俊不禁。
奇欢欢也不自觉地扯了扯嘴角，但仍没敢展露笑意，依旧冷冷地回道：“你们好，我叫奇欢欢。”
招呼打过后，戴月梅便引人上了楼。
刘漂则跑到刘耀斌身边，抛出了自己满肚子的疑问：“爸爸，为什么姐姐对我们这么冷淡啊？”
刘耀斌笑了笑，伸出手捏了捏刘漂的小脸蛋：“傻孩子，姐姐不是对我们冷淡，姐姐是刚来，不熟悉，所以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不小心做错了什么事，皮皮讨厌姐姐啊~”
刘漂一听，头立马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怎么会？皮皮不会讨厌姐姐的！”
刘耀斌听言，大笑了几声：“那皮皮刚刚是怎么了？”
刚刚一脸惊恐地抓住倪安裤腿的刘漂忙解释道：“那不是讨厌，皮皮只是……皮皮只是……只是以为我吓到姐姐了，我……我……”
一边解释，一边眼泪便下来了。
刘耀斌见刘漂委屈得不行，忙把孩子揽了过来，抹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好了好了，爸爸知道了，咱不急好不好？”
“好。”刘漂应答着，止住了哭泣，小鼻子伴随着呼吸急促地开合着，嘴巴却紧紧地抿着，一边抽搐着。
倪安和刘耀斌对视一眼，两人脸上都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她走上前，朝刘漂说道：“皮皮，咱们和爸爸一起去院子里散散步好不好？”
刘漂抬起自己红红的小脸，朝倪安点了点头。
仨人行至院里，刘耀斌侧着身子低着头，跟刘漂继续聊着奇欢欢的事。
倪安推着轮椅，走在他们身后。
父女两人在前头，说着关于奇欢欢的事。
“皮皮喜欢欢欢姐姐么？”刘耀斌微微侧了侧身子，朝刘漂问道。
刘漂想也没想，一句“喜欢”脱口而出。
“为什么呢？”
“因为漂亮，欢欢姐姐好漂亮啊~”刘漂边说着，红着的眼圈闪着光。
倪安听了，不禁笑出了声。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奇欢欢确实出落得让人惊叹。
刘耀斌也大笑了两声，引得刘漂以为，自己又说错了啥。
院子里种着两棵树，一棵荔枝树，一颗芒果树。
郁郁葱葱的果树枝头坠着还没摘下的果子，打下了一片天然的伞荫。
太阳很大，三人走到树荫下乘起凉来。刘耀斌仍在轮椅上坐着，倪安和刘漂则躺倒在凉床上。
阳光从叶缝间透过，让人不禁眯起了眼。
“倪安啊~”刘耀斌抬头看了看头上的两棵树，唤道。
“嗯？”
“你喜欢皮皮吗？”
俩小孩听到问题，不约而同地侧过头看了看对方。
刘漂眼神里的期待已经快要溢了出来，看得倪安忍不住笑出了声。
她侧过身，手不由自主地就朝着刘漂的脸摸了上去，松软的手感像是在夏日里送来了一阵风，在心头吹化了所有的炎热。
答案是肯定的：“喜欢。”
“为什么？”
“因为皮皮有一把伞。”
那场车祸里，刘漂一家，被一辆撞翻的车砸中。
父母刘耀斌和戴月梅重伤，哥哥刘崇和姐姐刘璃身亡，只剩下一个没有同行的刘漂幸免。
调查事故到中半的时候，倪安和他们偶有一次碰了面。
戴月梅牵着刘漂，在荼蘼茶室门口与赵律师分别。
天空飘着细雨，倪安在马路对面下车，走到他们面前。
她并不知道这两人是谁，打过招呼后，便一人在旁静静地呆着。
两位大人则对视了一眼，一人无声询问，一人点头默认。
然后一块白色方娟就递到了倪安跟前。
没等到她抬头，戴月梅便已屈膝蹲在了她的跟前。
倪安低头看那块方娟，愣住了。
戴月梅见她很久都没接，便拿起方娟，轻轻地把落在她眉间的雨水擦了去。
然后是脸庞、发间，手和指尖。
再抬头，戴月梅红了的眼圈落在了倪安眼里。
一旁站着的刘漂则走上前，把自己手里的小伞塞给了倪安，奶声奶气地说道：“我妈妈有伞，这个给姐姐，这样姐姐就不会被雨淋湿了。”
空中传来声雷响，暴雨瞬间倾盆。
路上打伞的行人纷纷收伞走到路边躲雨。
雨水落地飞溅，水气飘散。
倪安手里握着刘漂递过来的伞，低下了头。
脸上，又湿了。
这便是那把伞的故事。
刘漂边听边坐了起来，盘着腿认真的看着倪安闭着的眼睛。
那天过后不久，赵律师便找来，说了刘家想要收养倪安的事。
倪安没有犹豫。
“因为皮皮，是个好孩子，好孩子一定是会让人喜欢的。”最后的总结很简单，倪安说道。
而一旁的刘漂，眼神变得有些得意又有点害羞，最后用双手捂住了脸，偷偷地笑开了花，然后猛地扑进了倪安的怀里。
云层飘过，院子里阴了下来。
戴月梅在楼上招呼三人进屋吃饭，刘漂听闻整个人蹦了起来，大声回应着。
倪安笑了笑，也起身推着刘耀斌朝屋里走去。
屋里飘来家常饭菜的香味，那是倪安久违的味道。
奇欢欢正在桌边帮忙，抬头对上倪安的视线，转而又躲闪了去，但还是被冷不防地出现在身边的刘漂吓跳了一下。
只是这一次，刘漂再没有躲闪，而是笑着接过了奇欢欢手中的碗碟，奶声奶气地说道：“姐姐我来帮你。”
奇欢欢愣愣地回道：“哦……好……”
身后却传来戴月梅有些恼怒的声音：“皮皮你还没洗手在那捣什么乱！”转而又向奇欢欢温柔地说道，“欢欢啊，放着我来就行，带妹妹去洗个手好不？”
奇欢欢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碗碟便被接了过去。低头一看，小孩正抬头眼巴巴地盯着她。
心里莫名觉得有点无奈，又有点好笑，遂松了一口气，朝刘漂伸出了手，声音还是淡淡地：“走吧。”
刘漂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奇欢欢的手，瞬间笑开了花，用力地回道：“嗯！”
倪安看着俩人牵着手往洗手间走去，而屋外，却突然下起了雨。
夏日的雨声，让她想起赵律师告诉她，刘家想要收养她的那个下午。
那天也在下雨，雨滴落在院子里的石板上，溅起的水花又落了下去，此起彼伏。
倪安坐在院前的台阶上，身旁放着一个箱子。
她身后屋里的东西大多被整理打包了起来，空置的家具也用布盖了起来，整座宅子像是给人下着一道驱逐令，空荡却森严。
倪安活动了下四肢伸展开来，趾尖微微越过房檐，也越过了屋内那沉闷的空气。
她站起身，唇间带笑，欣然应道：“好，但我有一个条件。”
奇欢欢便是那个条件。
那场车祸中，一辆泥头车突然调转车头，将她父母的车撞翻。
她的父母和两个哥哥当场死亡。
冰面路滑，刹车不及，以为足够小心便可避免的惨祸，最终还是成了人间炼狱。
和倪安、刘漂一样，远在余州孤身一人的奇欢欢，逃离了这场炼狱。
命运般的凑巧，让倪安觉得这样的选择是对的。
幸运的是，当她将选择抛给了眼前的他们做决定的时候，他们都选择了站在她的这边。
戴月梅摆好碗筷，抬头看见门口正在看戏的刘耀斌，和看着洗手间出神的倪安，有些疑惑，但又无从问起，只无奈地叹了口气，笑着朝倪安说道：“倪安啊，阿姨在忙，辛苦你带你刘叔叔去洗个手好不？”
倪安一低头，发现刘耀斌也学着刘漂的样子，正抬着头眼巴巴地看着自己，活脱脱的一个中年性转版刘漂，滑稽得让人忍不住笑出了声。
余光中满是笑颜。
连最为“漠然”的奇欢欢，此刻的肩膀，也朝身边的刘漂倾斜了不少。
虽然没有即刻的亲近，可温暖仍在无声中逐渐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