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生而为女梦自空(一)
“随伯,随伯。”一只暗黄的手叩响沉重的木门。顿时鸟惊,鼠窜,鸡叫、犬吠、牛哞,岑寂的小院因为一个女人的到来开始喧嚣。
冷霜月用脚尖用力地摩擦着沙土地,心中充满了烦躁不安。如她所料,哥哥昨晚送青松去潜园,彻夜未归,一大早便有族公们派人来紫燕居责问。人们各怀鬼胎窃窃私语:门口的血迹是怎么回事?阿能怎么了?
嫂嫂一人应付不了冷家的族人们。大家表面上尊敬她,却从未真正把她当作冷家人,不仅是因为她是外乡人,更因为她没能替冷氏主支传宗接代。就连哥哥也时常忧虑安娜与他百年之后能否合葬,为这事,他必定还要费一番心思与力气。
今天早晨,霜月鼓起勇气和嫂嫂坦白了昨晚的事,自告奋勇要替她出面解释昨晚的混乱,她相信自己在下官塘仍有这份使人服众的地位。然而,安娜立刻拒绝了。
按礼法,今天是小姑子回婆家的日子,她的娘家人刻薄且厉害,既痛恨她结婚一年就克死了丈夫,又嫌弃她娇生惯养,做不了工厂的工作,处理不来单位里的人际关系,几乎把她当一个佣人使唤。她当然也可怜她,为她这样的人生际遇感到同情。但只要想起刚入冷家门那几年这对兄妹的暧昧态度,她总感到如芒在背。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平静地接受自己不孕不育的事实。但对霜月的忌惮却与日俱增。每年也就见那么一两回,但只要站在丈夫和妹妹之间,甚至只是站在同一屋檐下,安娜就会不安地觉察到自己永远是一个外来人。这种差异不仅仅是一个姓氏,甚至超出了血缘亲情地范畴。矛盾始终困扰着她,她确定玉溪爱着自己,但她始终摸不到这份爱的起始和终点。
人总是自私的。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断而不断,必有后患。不给个说法,引人胡乱猜疑,反倒不好。还是让我去阿祖那里,就说是阿能偷了东西……”
“不行。”安娜气愤地打断她的话,心想这人心肠未免太狠了。“青松做错事,怎么能让无辜的人背锅!”
霜月在心中讪笑,尽管她也看不起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但这个女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反帮外人说话?难怪入冷家十年依旧不被族人认可。
正要反驳,安娜抢先说道:
“好了,紫燕居的事有你大哥处理,快回去吧,回去晚了,你又要挨骂。让随伯送你吧。这是给亲家母的年糕、红薯粉、羊肉,还有点心,这两件衣裳是年前你哥哥去林州带回来的,太厚了,正好你怕冷,要是不嫌弃,拿回去洗衣做饭时穿。这料子很好,不沾水又结实,颜色也不鲜艳。你看看你,一年到头总穿得灰扑扑的,也不知道稍作打扮……寡妇又怎么样,女人的容貌、衣裳又不是只为一个人看的……”
日后回想,安娜的话不仅没有恶意,反而有几分道理。而当时的霜月却只觉得满是挖苦。
为什么嫂嫂总是对我带着敌意?为什么我一个姓冷的不能做冷家的主,她一个外姓人却能轻易地把我赶走?一块石头压住了霜月的舌头,恼意醋意心酸意五味杂陈,纵有不服不甘,但嫁出去的女儿毕竟是泼出去的水,她连正眼也不瞧那些“礼物”,忍气回房收拾衣物。
怀着愤愤不平的心情,挎着包袱敲响了斑驳的木门。
篱笆茅屋青竹羊圈,空气重清新的青草香夹杂着温热的羊屎臭。开门的是一个又高又壮大眼睛高鼻梁的汉子,宽厚的肩膀,黝黑的脖子,高达、健硕,猜不出具体年龄,只因他有一双独属于儿童的漆黑纯洁的双眼。但当着两只眼睛嵌在方正脸上时,却衬托得他有些儿傻气。
看见敲门的女人,男人显地异常惊讶和兴奋。他手足无措,露出痴笑,高大的身影将霜月笼罩地严严实实。
“你爹爹呢?”
“爹——”男人站在原地,依旧目不转睛盯住女人。他的简短有力的一个字里充满着欢喜和爱慕,他的声音浑厚洪亮,仿佛一块山石落进霜月微澜的内心,他像一把锈迹斑斑的笨重的大刀一头扎进了软香温玉石。好不痛快!她情不自禁抬眼正视——可怜老天心也偏,不向他人岁月添,傻阿来和她当年出嫁时一样年轻、强壮。
院子里没有动静。
“随伯呢?只有你一个人在家吗?田里的活都干完了吗?”知道这傻子是一根筋,霜月先侧身跨步进去。好整洁的一个大院子,一列三间木头房子,左边是羊圈,右边一个做饭烧水堆着柴火的棚子,底缝里冒出一丛丛狗牙瓣,墙根下堆满了各式各样残缺的大花盆,紫砂的、陶土的、圆的、扁的、菱形的……每个花盆里都绽出一颗圆溜溜翠生生的大白菜。
正屋的门开着,霜月将包袱搁在石磨上,屋里好暗,堂屋空无一人,她侧头撩开东厢房的门帘,靠墙的床上鼓着一个大包,桌子上有未收拾起的瓶瓶罐罐、剪子、针线篮子、一张条绷带,几张崭新的两块钱绿色纸钞,一碗白粥还悠悠冒着热气。
一个如铜铸的老人紧闭嘴唇平躺在床上。
“随伯。”她轻轻呼唤。
随伯是下官塘冷氏宗亲,年轻时心明眼亮、胆大心细、博闻强识,在淮州读过几年书,爱上了鼓捣各种车子。自行车、三轮车、摩托车、小货车,他都能“遛一遛”。早年间还在华明鹤父亲的门下读过几年医书本,是两任冷氏族长的得力助手,曾经颇受众人尊崇。随伯娶有一妻,聪慧有胆识,但一直未能生育,夫妻二人终年到望里镇老道观叩拜求子,精诚所至,四十多岁那年,随伯母在一个雪夜生下阿来,自己却难产而死。打那以后,随伯对亡妻深感愧疚,悲痛难抑,渐渐疏于宗族事务,自此消沉,经书不读,海田不种。刚开始人们还劝他,但慢慢地,阿来显现出一些呆傻的痕迹,村里的闲言闲语就又传开了。
村子里有个说法,生下痴傻或者残疾的,如果不是三代近亲成婚,就是父母做了缺德坏事,遭到了老天爷惩罚。
不久,随伯就带着阿来一起搬到了松林的尽头,深居简出,在这个偏僻的小院一住就是三十几年。世事变迁,在诽谤和鄙夷中,人们渐渐忘记了他的真名。因为他常常被差遣送出嫁的姑娘回娘家,所以被称呼为“随伯”。
老人没有醒来。善良的霜月没有去打扰他,而是选择悄悄离开。走到木桌旁边,她不由自主也掏出钱袋,抽出两块钱放在上面。旧纸钞立刻和崭新的钞票混为了一体。
“呃,呃,坐。”男人在房门口拦住了她,却不知道为客人倒一杯茶水。
“你爹病了,去祠堂里找郎中给他看看,知道吗?饭和水要给他吃热的,晚上别光顾着自己睡,起来看看他要不要帮忙。随伯老了,不要让他干重活,记住了吗?”
阿来使劲地点点头,把霜月说的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这些他都明白,但他从未能这样清楚地讲出来过。想到这里,他对霜月更多了几分敬佩,眼睛也变得更大、更亮了。同样的,还有一份难以言说的情感堵在口舌中,他开始变得焦躁。
男人笨拙的模样无法吸引女人多余的目光,她所留恋的只有彻夜未归的属于别人的哥哥。
“我走了。好好照顾你爹,有事去找我哥。”光阴催人老,匆匆又一年。从前抱着自己在芭蕉树下采芭蕉花的随伯已经成了古稀老人,我自己又怎能不老呢!
“我送你。”
“不用了。我认得路。”
“我会开,我开过。”阿来紧跟她的脚步。
呵。她被这朴实的话语逗笑了,一转身,健壮而热情的□□咫尺天涯。那个在她出嫁时在地上满地打滚要糖吃的小少年,如今已长成为壮硕的汉子。
“我能自己走。快回去吧,去,去。”她故意像赶一只小动物一样用手背推搡着他,嘴里轻轻发出驱散鸟儿的“”声。可是这个男人是那么结实,像一座山一样屹立不动,隔着棉衣都能感受到他炽热的体温。多久没有这种春意荡漾的感觉了啊,阳光这么暖,风儿如此轻盈,有一座青绿色的大山在她眼前拔地而起,冲碎了曾经裹挟她的荒山稗草,取代了禁锢她半生的囚笼枷锁,一股清澈的山泉从山谷间汩汩流泻,水击岩石,激起一朵朵乳白色的浪花。
阿来就这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女人的触碰使她感到一阵一阵的羞涩和喜悦,他的心里钻进了一条细长的花蛇,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蠕动、绞缠。
“阿来。”随伯的呼唤击碎了如梦的画卷。“谁来了?”
阿来没有回答,霎时变了脸色,惊恐地望着霜月。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但又什么都做了。
“是我,随伯,我是霜月,您醒了,我要回去了。您的身体还好吗?除夕夜您怎么没来呢?迎酒仙也没有看到你。”霜月也被吓到了,她一边喋喋不休地讲,一边甩开阿来重新走进屋内。
“怎么不多住几天?”
“那边有事。多住几天也总归要回去的。”总不能说是嫂嫂赶她走吧。
“苦了你啊,孩子。”或许是病了的缘故,随伯今天心情似乎十分沉重,说气话来也喋喋不休。“这里也是你的家,想回来就回来,人这一辈子就这么短,总不能糊里糊涂任人摆布地过下去。被骂了要还嘴,被打了,要懂得告状。”
说着说着,霜月发现随伯的眼中竟然有泪水。老人关怀的话语使她感到温暖与感激。
“随伯。”她弯腰坐了下来。
“我走不动了。你一个人,我不放心。阿来,要把你霜月姐姐平平安安送到城门口,不要贪恋外面的人脑,早去早回。”
阿来狠狠地点头。
“不要进城。”随伯再次叮咛。
阿来用食指用力地点自己的胸膛。
“去吧,去吧。”随伯看见了桌子上的钞票,眼里流露出浑浊的悲哀。
青山和花蛇带走了小屋里的朝气,他们要去寻找另一个四季如春的新世界。
连绵不绝的群山,山坡上茂密的松林,有棕色的小松鼠在枝干间蹦跳,微风送来泥土的清香,鸟儿带来希望的歌谣。波光粼粼的大海一望无际,山崖下海浪哗啦啦跳啊跳啊,三三两两的海鸥在金黄的沙滩上悠闲地啄食。
难得的干爽天气,太阳光有些耀眼。阿来骑着摩托三轮车,霜月捧着包袱坐在后头,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被颠簸地起起伏伏。男人一直透过后视镜悄悄的观察着女人,他的幸福几乎快溢出胸膛。
“你爹生了什么病?”
“不知道。”
“吃药了吗?”
“吃了。”
“什么时候学会骑车的?”
“不记得了。”
山风热情地扑在脸上,望着飞快后撤的地面和飞速旋转的车轮激起的尘土,霜月紧闭嘴唇,无限的哀愁涌上心头。以往就是再忙,也会亲自送她回去的。一幕幕往事浮现在眼前。
这辈子就这样了吗?在一个冰窟窿似的房子里熬到死。
命。这个字折磨她了半辈子。
生在冷氏望族,嫡支长女,与兄长相差四岁,父母爱她如掌上珍,从小备受呵护。随着年龄的增长,情窦初开,潇洒的少年,她惊异于自己对哥哥有别于亲情的情愫。她为此感到羞愧、苦恼、烦躁,最后都演化为压抑不住的雀跃和兴奋。爱慕与依恋如同潮水一般将冷霜月淹没,同一屋檐下,她在蒙昧中昏沉沉患上了相思病。
父母因此更加珍爱她,放言要娶爱女者必须入赘冷家。但渐渐地,她察觉到了哥哥刻意的疏远和沉默,她心慌意乱。
爱情使她变成怪物。
难道哥哥觉得我下贱吗?他会认为这很恶心吗?我怎么能爱上自己的亲哥哥,我怎么这样肮脏,这样下流!
这样惴惴不安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冷玉溪亲手击碎了她的幻想,解救她于迷途的梦靥。当年顺从父母意愿,放弃留学名额的年轻人,在二十二岁那年毅然离家前往梁州学习。再回来时,他向父母介绍了自己的女朋友,也就是安娜。
也曾认清现实,决意为爱埋葬青春,也曾踏破红尘,甘愿无言守护回忆度过冬秋。求亲的媒婆踏破门槛,冷家女儿却总挑挑拣拣不肯出嫁。由于她的固执,也因为弟弟青松的出生,父母对她的关注渐渐少了,她愈发感到孤独。
哥哥把妹妹的颓丧都看在眼里,怀着一种混乱的歉意,他也把妹妹的婚事记挂在心上。一晃眼十年过去,再回首,他惊觉自己从未有过满意的人选。
这一年,望里镇华氏族长家的大儿子荣升梁州市组织部副部长,大摆筵席,并邀请邻县父老吃九层糕、看大戏。吃过午饭,冷玉溪打点好贺礼,带上妹妹陪着父母前去祝贺。
“七山二水一分田”,这是梁州的地形特点。在新世纪以前,梁州山区的交通极为不便,且民风彪悍,以宗族为单位聚集而居,以血缘关系为纽带进行人情交往。因此即使下官塘村和望里镇只相隔十几里远,但华、冷两家平时也较少交流。他们此行另有他意。
潜园宾客盈门,好不热闹。吃过点心,老人们被簇拥着去护台宫看戏,霜月方才又被长辈们数落成了老姑娘,赌气不去,玉溪便陪着她去后花园走走。他知道今天的主角华明龙还有两个弟弟,最小的那个当初还和他一起在赴日留学的名单上,他们小时候在紫燕居还有过一面之缘。可是今天这兄弟三人他却只见到了木讷的二弟,真是奇怪。
听闻华明鹤从小聪慧过人,三岁能问,五岁作诗,七岁出口成章,九岁下笔有神,十一岁侃侃而谈四书五经,到了十五岁,已经被十里八乡尊称为“小先生”了。想来乡野村夫总爱夸大其词,冷玉溪和华明龙在梁州倒有过几面之缘,他实在很难把那个白衬衣西装裤黑皮鞋的干部和这座幽雅恢弘的园林联想到一起。
正这样想着,却看到假山上的亭子里站着一个人。
兄妹二人拾级而上,渐渐听到了断断续续的琴声。
她就这样认识了华明鹤。
不久,母亲悄悄问她,愿不愿嫁给潜园华家的老二。
她眉头一皱。
家世好,学问好,人品好,还在日本留过学。很早前就有撮合你们的意思,只可惜他早早就定下了娃娃亲。去年他妻子去世了,留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我们想,虽然是二婚,但条件还是比别人高一大截,而且与我们是门当户对。他们家也已经有了男孩子,这样一来你也没有压力。我看很好。
父亲也对她说,华家老大刚刚升了官,华家在梁州的地位又升一层。如今合村并镇的政策执行得越来越狠,表面上是为了发展乡村,精简机构,实际上就是在打压我们这些宗族群体,强取土地。可惜你哥哥当初没能在梁州谋个一官半职,你弟弟年纪又还小,如果你能嫁进华家,那么我们也算有个庇护,有商量的余地。我的儿,你放心,华家老大常年在梁州,依我看,日后真正掌权的一定是华明鹤,你如果和他成了夫妻,别的不说,在家一定是你说了算。
哥哥也说,华明鹤是个君子。
君子?她想嫁的是自己所爱的人,而不是一个君子。
可是,在下官塘村这个小小的世界里,女人是不可以不嫁人的。二十岁可以不嫁人,三十岁也可以不嫁,四十岁仍旧可以等待,但是在死之前,姓冷的女人必须穿着红衣裳被送往另一个家。不,就算死了,也有的是法子把你推进另一个棺材里配冥婚。冷氏墓园没有给他的女儿们留下方寸之地,她从出生时就只是这个家的寄居者。
或许,嫁给华明鹤是一个选择?她开始尝试去了解这个人。听得越多,也稍微见过几面,霜月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然而这不是爱,只是一种首肯,她把对方看作一件商品,现在要对他的品质做出评判。
从那以后,在很多个夜里,冷霜月躺在床上,常常不自觉想起与华明鹤初见时的情景——
在哥哥大喜的日子里,弟弟却穿得很朴素,他左手牵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右手护着一个抱住他小腿的小女孩。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华明鹤和哥哥是同一类人。
就在他徘徊犹豫的时候,有一天,父亲外出回来,刚进大门就踢碎了一个花盆,火气一路飙到书房,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继而传来高声咒骂声。谁也没见过族长发这么大的脾气,家人们都聚集在书房门外大气不敢出。最后还是哥哥打发了众人,自己推门进去,霜月后脚刚提着裙子要跟进去,便被母亲拉住了。母亲带她回到房间,对她说:
“华明鹤他,拒绝了。”
一年后,她听说华明鹤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再次远渡日本,接回了一个日本女人。
在青春的年岁里,爱情与丈夫,她什么都没有得到。甚至连父母的爱,也被年幼的弟弟夺走了一大半。
想到这里,霜月突然幽幽地张口对阿来说:
“停车,回头。”
引擎声太大,她又重复了一遍:
“停车。去望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