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丧礼
这一个年,蒋府过得十分惨淡。其他人家还没从喜庆中走出来,蒋府就开始撕掉所有的红纸,贴上白字。那对面的街道上,还来来往往着热闹欢愉的百姓,这边已经开始敲锣打鼓、吹唢呐了。
蒋父遵循夫人的遗愿,不大操大办,也不请客,只是在长明寺请个主持,叫个送葬班子,给她诵经敲打一天,便送她离开。
虽然蒋府不准备请客,可朝中官员出于情理还是要来拜祭一下的。蒋父一直守在灵堂前,那些接待的事都蒋藏锋去做。
宋芸儿也没推牌了,和付子衣跪在地上,一边烧着纸一边絮絮叨叨“唉!夫人呀!想当初我还是你亲自请入府的,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世上怎么还有高高兴兴给自己丈夫纳妾的人呢?后来才知道你的苦呀!你这一生该享的福没享到,不该受的苦倒是尝了个遍!唉……”
付子衣神情淡然,什么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烧着纸。
蒋父一直坚信着夫人能好起来,也没准备那些白事用具。夫人走了后,他也心如死灰守在一旁不问其他事,故此,府里的事都压在了蒋藏锋身上。他一边招待来客,一边和崔婆子安排葬礼。府里的人忙到午时,才有了个办丧事的样子。而蒋藏锋忙得焦头烂额,自然也没空来管蒋世欢她们,全府上下所有人直到午时也没得一口饭吃。
邱桐父女来时,蒋藏锋这才想到两个妹妹,他心怀愧疚,便拜托邱桐父女带着蒋世欢她们出去吃一顿。
邱桐拿不定主意,便询问道:“两位小姐想吃些什么?听说那尘宴庭……”
“爹,那不合适!”邱意华提醒他,“那地方太吵了!我们去长明寺脚下的素斋馆里坐坐吧!”
“我这不是想让她们开心点吗?”邱桐嘴上这么说,可行动上还是听了女儿的话。
马车里,邱意华略带歉意地说:“抱歉,两位小姐。这年才过完,四处都吵闹得很,就长明寺那边安静点。”
蒋世欢心里一点都不伤心,她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连句想说的话也没有。而蒋若玉则十分失落,她对这嫡母没多大感情,可看家人们都伤心的样子,她也高兴不起来。两人坐在一起,各自想着各自的事,也没在意邱意华说了什么。
见两人没回自己,邱意华只当她们太过伤心了,她也知道安慰在大悲面前没什么用,便也不说话了。马车外面又开始下起雪来,白色的雪花随着冷冽的寒风窜到蒋世欢手背上,随即又被车里的暖气融化了,就像一滴落在手背上的眼泪。
吃完了饭,邱意华又把她们送了回去。蒋世欢一回府,挽月就过来说,“小姐,张家的人来信了,那张小公子托我给你说句话。”
“什么话!”蒋世欢往灵堂走去。
“你要是想找人说话的话,他可以来!”
蒋世欢愣了一下,“他就不怕被我哥打?”
灵堂外大雪飘飞,逐渐模糊了天地一切,那些穿着白色丧服的人们,更是在大雪中和天地融为一体。寒风凛冽,吹得人心醒身冷。灵堂里,梵香盈室,和尚长绵不绝的诵经声,犹如天上极乐。而送葬班子的吹拉弹唱声,又把这间屋子拉回了人间。
时不时有人进来上一注香,和蒋藏锋说上两句后,又叹息着离开了。配着那拖得老长的唢呐声,蒋世欢莫名觉得一股悲伤从心里冒了出来。哀怨悠长的唢呐声调既像一声长叹,又像是不甘的哭喊。
蒋藏锋送来一方白手帕,她才注意到自己流泪了。她没接过手帕,而是后退了两步,跑了出去。逃避解决不了问题,但可以不用再面对。
为什么会伤心呢?蒋世欢不停地在心底问自己。她看着逐渐被大雪覆盖的蒋府,心中了然,可又无济于事。
到了晚上,雪依然没有停,下人们说这是倒春寒,一时半会儿停不了。那和尚和送葬班子,也开始休息了。
蒋世欢又来到蒋父身边跪在他旁边,拿起一叠纸钱,默默地烧着。宋芸儿她们也让蒋父差人送去休息了,蒋藏锋还要去安排明天送葬的事,也不在家。
倒是皇帝听到消息后,连忙拟旨派三皇子来慰问。大家心不在焉地接过旨后,又各归各位,三皇子也跟着进来上香。可惜无论蒋父还是蒋世欢都不想搭理他,蒋藏锋又不在,他说了几句话后,觉得自讨没趣,便离开了。
他这一走,蒋府是彻底安静下来了。
蒋父沉默一会儿后重重叹了口气,不知是对着蒋世欢还是对着他自己说,“我和夫人,是定的娃娃亲。我家落魄了,别人都看不起我,身边也就只有崔丫头照顾我,住的房子也是四处漏风。”
“可夫人她不一样,她和家里人决裂也要跟着我。我二十那年,夫人十六,我们两个在草屋里成了亲,那时候我们连块红布都没有,还是崔丫头把她家留给她家人的红盖头拿给我们用了。”
蒋世欢想,这书里的、戏文里的故事倒真落到了现实里,落魄公子和富家千金。
“夫人没从家里带出一份钱,就连首饰也全摘了。她什么也不会,便成天跟在崔丫头后面学,她的手也从细腻嫩滑到生满了老茧。可她总是高高兴兴的样子,一点也不觉得过得苦。”
“那时候,我们两人晚上就躺在床上,我问她若是我考出功名了,她要什么。她说她想要的都有了,再不想要什么了。我们挨饿的时候,便一起谈论着什么菜好吃,我们冷的时候,便挤在一起,说再没有比这更暖和的地方了。夫人不识一字,可最喜欢的却是听我读书,她一有空闲便趴在我书桌前,轻轻地笑,静静地听。我知道她来了,便把古人的情诗拿出来念给她听,她听不懂却总是红了脸,她说她看我的眼睛就知道我念的是什么。”
蒋世欢不知道蒋父过去的事,而这番话让蒋父在她心里更像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更不能区分这是游戏还是现实,或者说现在这个游戏早就和她心中的现实混在一起了。她不禁感叹:“娘那时候真的很开心呢!”
“是呀!”蒋父道,“那时候,她不准我去干农活,说我是要读书的。我便趁她睡下了,悄悄把事做好。到了早上,她一边开心一边说我。”
“那后来呢?”听了蒋父的故事,蒋世欢心情好了起来。
“后来,我便去赶考,二十三岁,我成了先皇御笔亲点的状元。”蒋父的语气中没了那种对过去的向往,“我在京城里做了官,夫人也来了。她开心得不得了,走在路上也抬头挺胸。我的官越做越大,她总说不能丢了我的面子,便开始学那些京城里官家夫人的礼仪。”
“可她总也学不好,我安慰她不学也可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她也就放弃了。”
蒋世欢没明白,听到这里他们两人琴瑟和鸣,为什么会变成后面那副样子呢。
“来了京城十年,我们也搬到了现在的蒋府,夫人却一直没有子嗣。”
对哦,蒋世欢瞬间明白了,子嗣是古人最为看重的。
“夫人实在受不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便让我纳妾。我想也是,等旁人生了孩子,再过继到夫人名下,也好堵人嘴舌。只是我没想到,等两位姨娘进了门,她依然很开心。她大度懂分寸,原是怕别人说自己不配当蒋夫人。”
“她说自己不识字,便找了知书达理的你二娘,又觉得你三娘那时可怜,一并请进了门。没两年,你二娘便生了一个男孩儿。我说过继给她,她总怜悯人家就没要。可接着你兰心姐姐也出世了,她想孩子想得紧,可又不要别人的孩子。时不时便与我哭诉,可我又没办法,只能安慰她,总有一天我们会有孩子。”
“爹,你不想要孩子吗?”蒋世欢问。
“想呀!可他不来你能有什么办法呢!”蒋父叹了口气,“我想从旁亲那里过继来一个,可族里的人不许,这没毛没病的,拿什么理由去呢!”
“夫人忧思成疾,好了又病,病了又好。终于她有了你,我想这下我们总该好些了。”
“但你出生时,夫人难产,她伸着手在床上哭着想看看你。产婆拦住了我,她说‘老爷呀!夫人就凭这口气吊着,你把孩子给她了,她可就去了!’我心里不忍又心痛,不敢再听她的声音,抱着你出去了。”
现代的高龄产妇都像是在鬼门关前晃荡,更何况古时候呢!蒋世欢又叹了口气。
“过了几个月,你娘总算挺过来了。我把你给她抱抱,她心里眼里都是你,轻轻的唱着歌哄你入睡。那时候,你娘开心的就像以前一样。”
“没想到,你娘病还没好,你又病倒了。大夫说你身子弱沾不得病气,你娘又觉得是自己害了你。我安慰她,说等她病好了,我们一家三口就能好好过日子了。可她还是忧心,不再让我带你进药庐了,甚至让我把你的闺房定在离药庐最远的地方。她总和我说,等她好了,她要带着你做什么。她知道张家小公子对你好,便怪我不肯去张家走走,她知道你去迎夏会了,又怕你被别人欺负。”
“爹,”蒋世欢忍不住问,“你时常和娘说我的事吗?”
“是呀!”蒋父看着灵堂,“我每天都会到你娘那里和她说说话,你娘就像以前那样静静地听着。我们说得最多的还是你,她总觉得你是少了亲娘的管教才那么放肆。所以,我给你请了教书先生,可先生换一个又一个,你还是那副样子。我们也就罢了!”
“我总想着你娘的病会好,这一想就是十六年!可你娘还是抛下我了,大抵是她还有点怪我吧,身居高位却没让她享一天福。”
蒋世欢第一次看见蒋父流泪,她默默递上手帕,可蒋父没接,只是对着花圈后面的棺木,嘴里念叨着:“你怎么就舍得抛下我呀!你怎么舍得呀……”
难怪蒋父不想她们三姐妹嫁在京城,难怪一直没给她们三个安排婚事。原来是不想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再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
可这出悲剧该怪谁呢?他们都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可错了的,该怪罪的,却是这个时代。如果在现代社会,蒋夫人不会去纠结是否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甚至是不会在意有没有孩子,他们会去领养一个,继续他们一家三口的快乐生活。
可他们被困在了这里,这里要求他们必须有一个孩子。自己的娘,顺着社会的法则拼命生下了她。她做到了一个妻子该做的一切,有了当蒋夫人的资格,她终于开心了,可却丢了自己的命。
自己的爹,他做到了世人要求的一切,他细心维护着自己的家,可这家还是千疮百孔。他如此努力,却没任何作用,永远也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是悲剧结尾。
蒋世欢觉得,就算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她还是要回去,这里不适合她!
大家都一夜未睡,天还没亮,蒋府送葬的队伍便开始出门了。听了这声音,街道两旁围满了人。大雪不停,和着白色纸钱纷纷扬扬地下着,寒风不止,将那些哭声吹到了远处。
蒋藏锋本来想让蒋世欢她们坐马车的,可蒋世欢拒绝了,她想走走。蒋若玉不好自己坐车,也跟着拒绝了。
此刻天色微亮,两边的人更多了,议论声也传了过来,大都是些嫌弃蒋府排场小气的。蒋世欢觉得好笑,她轻轻笑了出来,并没人看到。原来他们痛彻心扉的一件事,只不过是人家早起后的一件谈资,说不定还有些人嫌弃他们闹到他睡觉了。
她抬头看着天空,天已经亮了,却还是灰蒙蒙的,还飘着雪。
这时,他们也来到了郊外。忽然对面跑来一行人马,与送葬的队伍擦肩而过,险些冲撞了队伍。蒋世欢觉得他们无礼,便有些恼怒,侧身看去,正巧那马车上的人也掀帘看过来。两人的目光短暂相聚又散开。
“世欢!”蒋藏锋在前面问道:“你没事吧?”
蒋世欢摇摇头,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