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孙侍郎急急忙忙从风荷殿中出来时,已是这样一幅场景。自家夫人泪眼涟涟,站在昭和长公主身旁,不服气地还想再说些什么。
他几乎是飞奔过去,带着孙夫人一起行了跪拜礼。
“拙荆不懂事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他不停地使着眼色,示意夫人赶忙赔礼谢罪,可孙夫人不为所动,自顾自地抹着眼泪。
一串一串地泪珠往下落,往日里他是最看不得她哭的,只觉得夫人一哭自己的心都会碎掉,今日才觉得他所深爱的人,有些蠢笨。
孙侍郎无奈,在地上叩了几个响头,再抬头望着眼前的长公主。
顾仪俯视看着,丝毫没有动容之色,显得极为不近人情。
“孙卿,本宫还没发话呢,你倒是跪得痛快。”
“回殿下,微臣见拙荆如此,一时有些失了分寸。”
孙侍郎不敢再抬头,垂眸回着话,一时间有些恨起身边的妻子来。
明明娶妻时看着温婉可人的新娘子,到了如今也是一副没见识的长舌妇模样,害得他跪在此处受长公主责难,在朝臣面前出丑。
“罢了,孙卿先起来说话。你那四个女儿倒是教得不错,宴席散了一同留下来吧。”
顾仪打量着孙夫人身后跪着的四个姑娘,眼眸清澈,各有风采,倒是与这对父母还有些区别。
孙侍郎身子一僵,有些痛心,最终还是站起身来回了话。
“小女年纪尚小,烦请殿下照看了。”
孙家几个小姐有些畏惧,还是应了父亲的话,齐声说了句“是”。
一场宴席前的插曲,惹得赴宴的闺中女子人心惶惶,看着精致的摆盘都没心思动筷。
菊花饼是前菜,料里头没放菊花,只是做成了菊花形状。桌边插着的墨牡丹倒是开得好,深红色,重瓣,繁复庄重。
岑观言坐在朝臣中上位次,隐约能窥见主位上的顾仪,和她面上的一抹笑。
他记着长公主的每个笑,冷漠的,嘲讽的,欢喜的,还有今日这种,常见于计策如常进行或鱼儿上钩时,运筹帷幄的笑。
他想着风荷殿的由来,猜到些首尾,也露出一个笑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身旁的詹亳问他为何笑,他胡乱拿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只说今日宴席上的秋梨酿豆腐味道鲜美,詹亳投来一个讶异的眼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岑大人口味还真是奇特,倒是与殿下一致,桌上的这道菜还真只有两人动过。”
他抬头,正好撞见顾仪提筷夹起一块梨肉,她似乎察觉了他的视线,还特地朝这个方向晃了晃银箸。
岑观言想起前几日关于秋梨的玩笑话,顷刻间脸有些泛红,连忙端起杯子喝上一口,才压住了满心的情绪。
可脸上的红没散,又忽觉有些发热。
陈谨凑过来低声问了一句:“观言贤弟,方兄似乎与我提过,你不饮酒的,难不成今日的菊花酒格外香醇,你都动心了?”
岑观言才缓过来,发觉杯中不是茶水,而是先前斟满的酒,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顺口应了句“是不错。”
等到宴席散场时,他饮完了那一整杯的菊花酒,最初只是有些朦胧,后来头昏沉沉的,硬撑着留在了风荷殿里。
穿云招呼着侍女收拾残宴的杯盘狼藉,然后听着顾仪的吩咐,把留下的官家小姐们带到内殿去。
起初小姐们总是有些怕生的,簇拥在一起,最终是个看着娇娇柔弱地姑娘带头走了进去。
顾仪在内殿的椅上坐着,手中执了一卷书,还是好不容易从风荷殿的书房里翻出来的女四书,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她等到人进来后,打量着为首的女子,露出一丝欣赏之色。
“是李卿家的女儿?”
“家父礼部尚书李修,臣女李令月见过昭和长公主殿下。”
李令月随父赴宴时还满怀欣喜,却没想到会出这等事端,但与其他贵女不同,她更多的不是畏惧,而是有些激动。
眼前的昭和长公主不过大她两岁,面对着却像见上一辈的长者似的,可长公主美得令人心惊,无端生出些战栗。
顾仪悠悠地开口:“你生得有些像李尚书,性子倒不像,不怕本宫吗?”
李修是个和稀泥的老狐狸,教出的女儿却是性子坚定,礼仪学得极好,性子也好,落落大方。
李令月抬头,有些胆大地直视着顾仪的脸,说话带上些颤音:“殿下生得太好看了,臣女怕也是站在您身边自形惭愧。”
“果然还是学到你父亲些本事的。”
顾仪轻笑着,摇了摇头。
和稀泥必备的技巧之一,两方都戴好高帽,夸人的话不要钱似的往外洒,两方都被夸得舒心了,自然也吵不起来。
“姑娘们今日也不必害怕,若想离开的随时可以走,本宫也不拦人。”
她站起身来,说话声略提高了些。
今日不管有没有孙氏,这一出总要找个由头的,既有人送上话头,她也无须再另起一头。
顾仪自然是不会讲女四德的,她本身已经是这四德的践踏者,只是看着一个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姐们,最终变成孙氏,难免有些可惜。
被规划好的人生,像按照模具做好的相同点心,最终都是一个模样,是孙侍郎娶亲时深爱的温婉女子,温婉到几乎失去棱角,看不见宅子外的天地,流着泪凄婉地哭诉。
孙侍郎所彰显的爱像把她当作一个物件,平日里当成内宅的管事人,招来长公主不喜时,开始厌弃,连发生了什么都不愿问一句。
她招了招手,唤来刘瑶。
刘瑶手上拿着厚厚一叠文书,站在桌椅旁,脸上的笑细看几乎要从绷紧的面上弹出。
“本宫要讲女德,只会想起才,在座的也都是有才之人,抄写些文书应当不在话下吧?”
顾仪接过那叠纸,走到李令月身边,拈起一张递给她,低声说道:“李小姐也应当见过这些,先不必声张,今日本宫便劳烦大家了。”
李令月掩住面上的惊讶,又抬头看了一眼顾仪,才找了张桌子坐下。桌上文房四宝俱全,显然是有人备好的。
她翻开殿下给的文书,一字一字细细地读着。
顾仪拿的是近来空饷案里最繁杂的一部分,要将原名册所有信息与户部登记的户籍信息对上,再找出哪些连名字都是胡编乱造的空饷户。
户部和兵部近来繁忙得连沾脚的时间都没有,也不知上哪去找一大批识文断字,还有空余时间的官吏来,为此陈谨和詹亳又找了几回顾仪。
她剑走偏锋,想出来的法子也就是如此了。
眼见得姑娘们都各自找了桌子坐下,她也生出一丝恍惚之感。
先朝女帝曾于此与北门学士议政,后于此宴请三位女臣可这段史料几乎被抹去了,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顾仪望着奋笔疾书的女子们,虽已有人发现了这似乎不是普通的文书,也没有出声说些什么。
她们自小习诗文,对她们来说,这些简单的处理工作,完全不在话下,李令月动作更是娴熟,不一会儿就快翻到了下一张。
她吩咐刘瑶在内殿留着,有点想去殿外走走。
刚出了殿门,顾仪就撞见树下坐着的岑观言。
他坐在风荷殿院子里的树下,似乎凝神思考着些什么,单手靠在石桌上。
听见脚步声时,他回过头来。
晓风淡月,夜里秋英,当有如玉君子,更添一笔景色。可这玉上覆着绯红色的淡雾,月也迷了津渡。
岑观言眼神有些迷离,俨然是微醺的模样。
“难得看岑卿饮酒,今日这是喝醉了?”
顾仪走到他身旁,扬了扬手指,戏谑地开口。
“还认识我吧?”
眼前的人明明是醉了,神态却一如往常,除了染上绯红的脸和透着水光的眸,几乎与平时没有区别,还是端正的,挺拔的。
“殿下要去与留下的官家小姐们说留下的原因,文书还需要人处理,所以你不是殿下,可你长的和殿下一样。”
他在思考,可惜没得出结果。
“所以,你是阿仪吗?”
他仰起头,声音软和地问她。
顾仪一惊,才想起岑观言还从未喊过她的名字,他开口唤她,都是称“殿下”,带着点疏远和尊崇。
她骤然间有些心软,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我是,你果然认识我呢。”
有些生疏地,哄孩子的语气。
“阿仪,你可以走慢一点吗,等我追上你的时候,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你。”
喝醉的岑观言,话有些多,还有些没头没脑的……可爱。
让人想多逗一逗。
“那你现在为什么不问呢?”
顾仪俯身,对着还坐在圆凳上的岑观言说话。
“不能问,问了答案不是我想听的,会很伤心的。殿下好像不喜欢伤心,我也不能。”
她听着他浸透了雨水的声音,潮湿而软和,随后坐在了他的身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她不喜欢伤心,是因为这种情绪太软弱,像堤坝上出现的漏洞,容易被涨高的水位冲破,最终溃不成堤。
月亮挂在光秃秃的柳树稍上,它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