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48章
岑观言总算是收好了书房的纸张,抬眸看见顾仪拿着他的手稿。
那是他散衙后随笔写下的,有些是读史书时的灵光一现,有些是曾经在求学时写下的简单想法,有些是在禺山就任时与方郡守的交流,还有些是近来才从兵部事务中看懂的东西。
他蓦然有些紧张,像求学时写好的题卷递给师长的那一刹那,害怕辜负师长的期待,毕竟当初求学时家境贫寒,师长是破例收他入学堂。
直到顾仪轻笑出声,说出口的是一句语气上扬的夸奖。
岑观言松了一口气,难以察觉的欣喜在蔓延,远比摘取魁首时喜悦得多,心跳都更快了些。
“岑卿,自殿试后也许久没见你的策论了,不如我考考你?”
顾仪突然起了兴致,问了一个问题:“征新兵时,百姓嚎哭,不惜以头抢地,你当如何?”
“不必这么快回答我,写下来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岑观言错开视线,安静地坐在了平日的位置上,提笔点墨,蹙眉思考着。
先朝征兵时,曾有百姓不惜自残,砍去肢体,为免战场死亡之灾。
如今的大宁征兵也大多是做个样子,虽录了名册,实则完全没有对应的士卒在军中,拨下的军饷被一层层瓜分殆尽,每年都是如此。
各方都知晓,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不作声地收钱。
兵册也是混乱得很,人对不上,钱粮也对不上,到处都是一团乱麻。何咏自诩清高,不沾俗物,从不过问下面人的处事方法,只在重大决策时才会露面。
何咏今日也算是彻底栽了,想来往后改兵制也会更容易些。
他脑海里思绪延展,提起毛笔,笔尖滴下一滴墨,在纸上晕开,又停住了手。
书房里极安静,两人都不说话,一个提笔写策论,一个端坐翻旧书。一盏灯火如豆,灯花落了几朵,满室被柔和的灯火填满,无端显得有些平和的静谧。
顾仪在一旁坐着,翻看起那叠陈旧的手稿。
先太后曾亲手教她练字,上面的字迹娟秀,细看收笔洒脱,锋芒内敛。
从字里行间能看见一个她从未见过的母亲,鲜活的,有许多奇思妙想,是还作为沈燕婉的少女,而不是皇后沈氏,也不是如今牌位上冰冷的太后沈氏。
她写愿天下大同,女子也能站在朝堂之上,想让百姓安居乐业,甚至想“为何大宁需要一个君王”,她写若没有帝王,百姓会不会拥有更愉悦的生活,颇有些大逆不道的感觉。
这块的字迹有些乱,有不少涂改的痕迹。顾仪似乎能看见当初的母亲心绪的纠结,为自己悖逆的想法感到震惊,又不忍涂抹掉全部的内容,只将寥寥几语留在纸上。
她想起宫厌的话“上不敬天,下不敬地,亦不敬君父”,才知道她们为何会是至交好友,心意相通,是初遇如重逢的好友。
因这有些虚无缥缈的愿望,沈燕婉才会嫁给先帝。她在用自己能够尝试的方式,企图去改变大宁的现状。
可惜先帝登基后变了,她在宫墙内枯萎了。
顾仪粗粗翻阅一遍,最后一张纸上字迹清晰得多,笔迹也变了,落款是宫厌。
飞白体清瘦,能从字迹里窥见宫厌提笔时的心绪。
“生不逢时,命交华盖。求者不得,恶者皆来。”
“爱欲会腐败,是宴席上剩下的残羹,在深夜里发臭。”
这两句是在幼帝出生的那一年,也是先太后病逝的那一年。
从所谓的心悦燕婉,到举刃相向,也不需要几年。先帝一边说着爱,一边让她溺死在潮水里,还要再出手扫清幼子继位的障碍,在弥留之际喊她的名字,去彰显他无意义的愧疚。
顾仪无意识地掐着腰间的玉璧,心绪有些不平,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宫厌依旧没有放弃自己的计划,只是做出了选择,埋下一颗种子,任由它生长,无论是开花结果,还是半路枯死,都接受这个结局。
宫厌放不下与故人的情谊,也放不下恨,她比沈燕婉强硬得多,也比她更倾向于恶的一方。
不择手段,心狠手辣,是顾仪欣赏的那类人。
若不是她想算计的人是自己,她们或许会成为隔辈的好友。
她转过头,看向埋案疾笔的岑观言,不觉就放松了些。
他至今都没有开口问过什么,就仿佛纪怀枝从未和他说过什么似的。偏偏他也不是愚笨之人,比大多数人还要聪明些,估计早就从之前的事里寻到了蛛丝马迹。
岑观言感觉到视线聚焦在他背后,像当初殿试时,长公主在他的桌案旁驻足。
那日他写的题还记得很清楚,是问百姓的教化之道,最终的答卷他依旧不太满意,可已经是还未入朝时的岑观言的极限。
他写得入迷时会忘记身边有人,但今日心不够静,总会想起身旁还坐了一个人,想着如何去再完善一点。
岑观言落下最后一笔,长舒了一口气,自嘲地笑了笑,再转过头去,将那张纸递给殿下。
他垂着头,还是忍不住抬眼去观察顾仪的表情。
顾仪站起身来,接过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宣纸,一字一句地读着。
他从很遥远处写起,开篇写他曾经的亲眼所见。
许多一去不复返的新兵,有的还有具返乡的尸体,有些连名字都散在了风里。百姓畏惧战场,畏惧死亡,在听到征兵的风声时甚至携家出逃,还想出许多荒谬的方法去逃兵役。
亡者无抚恤,幼儿新妇何依;新兵战在前,身与命如何安。
抚恤亡者,教化黎民,以及……“臣愿天下人信朝廷,所有的流血为天下更多的平安,兵者,为守个人之家,再为守大宁。”
他写禺山的百姓,人人皆视羌人为死敌,恨不得吞其肉寝其血,是凭着恨去守住禺山城。
可要士卒都凭恨,恨虽长久也伤自身,不如靠大爱。
其余的再是详细阐述他的初步想法,从编纂歌谣便于民众了解为何而战,再到改粮饷发放制度,伤亡士卒的抚恤发放问题。
最后的字迹力透纸背,虽是一样的馆阁体,却带上些杀伐之气。
“民者,虽大多为善,亦有恶者,惫懒者混粮饷者,叛国以获利者,谣言以惑众心者,以大宁律判决。”
顾仪回想起在禺山一战时,她在营中持镜望城中局势,岑观言的剑出鞘,寒气侵人。
云下剪月光一段,再浇三尺秋水,用于杀敌,也用于殉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把玩着顺手抓过的镇纸,再打量着身旁随她一起站起身的岑观言。
他的骨是笔直刚硬的,是雪后青松,也是虚心之竹。
“岑卿,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顾仪忽然下了决心,若是他问,她便原原本本地把事情始末都告知他,关于做鱼饵的纸条,翰林院的流言,和她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未改变过的用意。
可能是突然生出的愧疚之心作祟,不想与先帝一般,做些虚伪无用的缅怀和歉意。
“殿下若想说,臣就想问。若不想,臣也没什么想问的。”
岑观言几乎没有思索,回答脱口而出。
他相信双眼所见到的,从他所见的去判断,去看这世上的人和事。
顾仪走近了一步,有些咄咄逼人地再发问:“岑卿,那你想说些什么呢?”
这距离有些近,岑观言有些恍神。
他想说的有很多,比如殿下伤心时可以哭出声来,比如注意身体,不用整日整夜的劳累,比如她是个很好的人……
再比如,想问坠金之毒是否真的无解,想问到底是谁如此狠毒,想问殿下在禺山时在忧心些什么,他是否能帮上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想夸赞她胜过世人的清醒和仁心,想提醒她警惕纪怀枝扭曲的爱意,想说他的私心,关于深藏于心的思慕。
他想知道关于她的过去和现在,还不敢奢求未来。
可惜,他一句都说不出口。
于是他闭口不言,只是垂下了头。
“岑卿,你爱我吗?”
她的笑极美,比冬日雪地里独树一枝的红梅还要动人心魄,灼灼似火,让人想扑火而去。
呼吸靠近,长年累月的香气无孔不入,钻入他的鼻息。
是长乐殿里焚的东阁藏春,是苦涩煎熬的药香味,是身边人存在的证明。
岑观言退了一步,顾仪向前迈了一步。
他没再躲闪,直视着面前女子的双眸。
眸似冬日,不需琼叶来增色,冬日有梅花,枝干枯瘦,从被人扭曲的冰梅恢复成枝叶繁茂的梅树,开出晶莹剔透的花。
顾仪又问了一遍:“岑观言,你心悦我,是也不是?”
她喊他的名字,问得平静自然。
随后,听见男子坚定的回答:“是。”
他想过所有不回答的理由,可话到了嘴边,突然想抛却所有的顾虑,只凭心意去回答一遍。
“我心悦殿下,皎月可证,不敢声张。”
皎月是她,不敢声张的是自己。
像遮掩了很久的秘密,被一丝|不挂地呈在台面上,他在赴刑场的路上,等待审判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