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放生
【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北岛】
夏酌坐在唐糖的车里,头一次觉得晕车。
唐糖开车紧跟着前面那辆呼啸着疾行于市的救护车穿梭在马路上。救护车里空间有限,袁庭雪和时奶奶坐救护车陪着时爷爷,时与、夏酌和安霓坐唐糖的suv赶往医院。
安霓坐在副驾帮唐糖看路,时与坐在夏酌旁边,偷偷握住了夏酌冰凉的手,问:“他们没把你怎么着吧?”
“没有,我没事。”夏酌说,“一会儿到医院,你注意扶着点儿奶奶,她高血压高的厉害。”
“好。”时与又担忧地看向前面那辆救护车。
“与哥,我值多少钱?”夏酌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啊?”时与没太反应过来。
“你这位‘与哥’重情重义,为兄弟一掷千金,挥手就是三百万。”唐糖替时与回答道,“弄得我也想跟学霸做朋友了,尤其是土豪学霸!”
时与:“……”
唐糖补充道:“你妈和你后爸各出了一百万。话说你后爸对你不错,一百万说拿就拿,眼睛都没眨。要不你跟安霓回去把程影的合同签了吧?你不出道的话,一时半会儿是还不了这么多钱了。”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夏酌忍着晕眩和胸闷感,皱着眉头看向时与,“你爸给你留的?”
“别听唐姐瞎说,她也出了一百万。”时与仍看着前方的救护车。
“别把姐说成慈善家。”唐糖坦言,“要不是你把那么好的学区房抵押给我,我可不会轻易拿钱!现在的行骗手段花样百出,我还怕被你们的‘美男计’加‘苦肉计’给骗了呢!”
夏酌刚要说什么,却被一阵无法阻止的干呕给打断了。他降下了点车窗,想着幸好从昨晚到现在一点饭都没吃,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不会把人家唐糖的车给弄脏。
到了医院,袁庭雪跟医生护士把突发心梗的时爷爷推进了急诊抢救室,唐糖把时与和夏酌放在急诊门口就去停车了。
时与扶着时奶奶往急诊大厅里走,夏酌艰难地跟在他们身后,只觉头晕目眩、气短胸闷,整个四肢都是麻木的。
夏酌只好用目光锁紧了时与的背影,就像一根牵引绳,被时与牵引着向前走,每一步都越走越飘忽,好像踩在云端。
又他妈的低血糖么……夏酌无奈地想。
他停在了一个自动售卖机前,打算买瓶果汁,别再晕过去给时与添乱。
时奶奶追着时爷爷被推去的方向往抢救室跑,时与只好一路搀扶着她,没顾得上落在后面没有跟上来的夏酌。
“奶奶!”
夏酌刚想起来自己身无分文,就听到时与喊了一声。他单手撑在自动售卖机上,寻着时与的声音望去,看到不远处的时奶奶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立刻有护士跑了过去。
夏酌也想过去,但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听从自己的使唤,唯一能做的就是扶住那台机器,努力在心里默念:“站着,你丫他妈的给我站直了!别他妈再出幺蛾子行不行!别他妈再添乱了行不行!”
眼前斑斑驳驳,就连平日里如影随形的意识都得用尽全力去捕捉……就像的小时候,他和时与蹦蹦跳跳,使劲去逮空中那些永远也抓不住的柳絮……
……
那一年,初春未暖,时与出国了。
放学回家的路上,再没有人无聊到非要跟他比赛抓了多少团柳絮。再没有人对他说,饿死了,直接去我家吃饭。再没有人把作业摊开了、铺好了、分门别类、填鸭似的给他抄……抄完了两人拿了小塑料桶去附近公园的小河沟里摸鱼,字面意义的摸鱼,能摸好多鱼苗和蝌蚪回来……
不论夏酌如何精心照料,蝌蚪在鱼缸里的成活率也不是很高。十几只长出了后腿,几只长出了前腿,断掉了尾巴,最后才有一只长成了会叫的小青蛙。
他在扣扣上把黑黢黢的小青蛙的照片发给了时与。
-时逍遥!原来蝌蚪真能长成青蛙!你什么时候回来?给你养。
-蛙!呱呱呱!今年估计回不去……
-太难养了,我怕给养死……
-要不放生吧?
-那我再养两天就放生。
-你确定你再养两天不会给人家养死吗?
-算了我一会儿就给人家放生吧。
……
过了一年,时与还是没有回来。
这一年,夏酌突发心脏病。等他从一台非常成功的置换瓣膜的心脏手术苏醒过来之后,迎接他的不是父母欣慰和感恩的笑容,而是一场纷乱的争吵。他迷迷糊糊的,却也听进去不少。
“夏文盛!这是你儿子!你有什么拉不下脸去跟同事借钱的理由?你又不是去赌去玩儿!救命钱怎么就不能借了?你没跟我商量就把房子卖了算怎么回事儿?学区房过些年能升多少值你知道吗?”
“小雪,房子卖了医药费就填平了啊。自己家的事自己解决,不用什么都求别人。”
“你能别再清高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了吗?你能现实点儿吗?你这就是鼠目寸光!”
“陆医生说手术很成功,你别太担心了。”
“那是心脏!不是自行车!说修好了就修好了是吗?你知不知道这些年通货膨胀成什么样子了?以后一台心脏手术不可能是这个价了!房子卖了你让我们母子俩去喝西北风吗?你脑子里除了不着边际的学术课题,到底有没有点儿生活常识?!咱们家银行账户里一夜之间还剩多少钱,你算过吗?你知道吗?”
“你能别再钱钱钱的吗?钱够花不就行了吗?”
“夏文盛,这他妈的是钱的问题吗?”
“那你一直在跟我吵的到底是什么问题?”
“离婚吧,我没办法跟你过了。”
“所以到底是什么问题?孩子的手术很成功,咱们也不欠债,钱可以慢慢赚回来。”
“怎么赚?就凭你的工资,还是我的工资?你儿子做手术的时候你在哪儿?我生你儿子的时候你他妈又在哪儿?离婚吧!你活在你的学术领域,我们活在现实里!”
……
“与哥,我值多少钱?”
“你这位‘与哥’重情重义,为兄弟一掷千金,挥手就是三百万!”
……
“未来啊,余生啊,与你同行的漫漫长路啊……”
“我记忆中的美好,全部都储存在你身上,你说你对我有多重要?”
“夏酌大宝贝儿,我怎么这么喜欢你呢?”
“有我在,你别害怕。别怕活着,也别怕死,更不要怕我心甘情愿为爱牺牲。”
……
夏酌这一次晕厥,不止是因为低血糖,更主要的是因为那颗定时炸弹一样的心脏。
原本这颗定时炸弹的倒计时秒表已经在第一次换瓣手术的时候被按停了,所以理论上来讲,它其实只是一颗炸弹,并未定时,没有导火索的话,也不会随便就炸。
问题是,导火索在不经意间被点燃了。
从落水那天起,炸弹就重新开启了倒计时。
落水着凉引起感冒发烧,发高烧打架打到手臂骨折,引发心肌炎。心肌炎又罕见地导致了心内膜炎。
严重的心内膜炎将夏酌送入了有生以来的第二台换瓣手术。
一次比一次昂贵的换瓣手术。
……
夏酌不知道自己究竟断片了多久,或者多少天。
印象里,他一直在跟自己说:“站着,你丫给我站直了!”可是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却是躺着的。
一缕阳光从医院的窗帘缝里透进来,洒在蜷缩在角落里的人身上。
三把椅子拼成一排,上面窝着个一米八三的少年,摇摇欲坠的,就像一只被放在高处下不来的,从瑟瑟发抖到奄奄一息的小野猫。黑色的猫。
少年穿了一身黑,黑色的短袖,黑色的运动裤,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尽显苍白,唯有那颗在他一呼一吸间闪闪发亮的蓝色耳钉让他看起来还有一丝生机。
夏酌乏力地闭上眼睛,连一声“与哥”也叫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时与那边传来了手机振动的声音。
时与坐起来接了电话,声音极低,也极沙哑:“袁阿姨,我就只剩爷爷奶奶留下的这笔钱了……你听我说,这笔钱必须得给夏酌留着,得当备用的医药费,千万别给我打官司。”
“开除我学籍,没有问题。”
“他们讹走那么多钱,也应该知道夏酌差点儿被他们整死了,最后再把我赶尽杀绝,这事儿才能了结。快刀斩乱麻,能了结就了结吧,我们根本斗不过他们,何必再纠缠到把所有人都搭进去?我爸如果活着的话,根本不至于……算了,没有如果。”
“我真的没事儿,我在这儿看着夏酌呢,他一醒我就给你打电话。”
“不用跟我客气,爷爷奶奶的事儿,还得劳你费心。”
“袁阿姨……哦,没什么,就是想说,这些事我也有很大责任。但是抛开责任,夏酌对我来说……很重要。”
“这有什么倾家荡产的?夏叔叔不是说,千金散尽还复来嘛!不对,这是李白说的。anyway,你是我的法定监护人,夏酌就是我弟,这都是我应该并且心甘情愿做的。”
“咱们都想让夏酌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咱们就是一条战线的队友,你可千万别出卖队友,不许给我打官司。”
……
夏酌听了个大概,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如果意识是飘零的柳絮,那么记忆就是高远的云朵,抓起来一片一片的,很柔软。
他梦见了时与小时候的样子。
邻居家的天才小少爷,白白嫩嫩的,脾气特好,从来没跟任何人发过火儿,因为无忧无虑,压根就没有理由发脾气。无论钢琴还是奥数,小少爷学什么都学的贼快,哪门课都永远考第一。
小少爷要跟父母出国了。那个时候,他们整个小学没有一个人出过国,连旅游都没旅过,更别提是举家出国常住。但是这种稀奇事儿发生在时与身上并不令任何人惊讶。全班同学都没惊讶,因为时与向来就贴着“第一名”的标签,高高在上的,似乎跟谁都能玩儿的挺好却又跟谁都不太熟,除了他的铁子邻居夏酌。
“第一名”自然什么都应该拿第一,包括成为他们小学里第一个出国的小孩儿。
小少爷临行前送了夏酌一个书包,书包上挂着一只巴掌大的哈士奇毛绒玩具。
夏酌背着空空的新书包,将时与送到了小区门口,看着小少爷和他的父母拎着大箱子小箱子坐上了车。
时与降下车窗,笑得天真可爱,童声稚嫩:“我会在扣扣空间里发米国的照片儿的!记得给我留言!过阵子等我回来肯定比你长得高!高这么多!哈哈哈……”
车开走了,留夏酌呆呆愣愣地站在原地。
初中的时候,他在语文拓展阅读里看到一句话,偶然就想起了时与——你没有如期归来,而这正是离别的意义。
……
扣扣上,时与的确发了很多照片,不过都是一些风景、建筑、食物和小动物,没有他自己的照片。
时与每发一些照片,夏酌都会在下面留言。他们也常在扣扣上聊天。
-太难养了,我怕给养死……
-要不放生吧?
-那我再养两天就放生。
-你确定你再养两天不会给人家养死吗?
……
夏酌再次醒转,一睁眼就瞥见时与双手插兜,正沉默地站在窗户边上往外看。只看背影的轮廓,就觉得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与哥。”夏酌微不可闻地叫了他一声。
时与显然没有听见,还在对着窗外出神。
夏酌贪恋地望着窗边的背影,没再说话。
与哥,你说的对,不然还是……
放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