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文玉
无量左手背在身后,右手轻轻捻着胡须,那双眼总是笑眯眯的,他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青年,漫不经心道:“文玉……我该想到,霖雨仙人,本姓文,你是霖雨的后代?”
文玉抓紧手里的剑,“是的。”
无量点了点头,“你一直诱导众人此事与赤炎门有关,是想隐藏真相。”
文玉笑道:“什么真相?”
“我也是方才才想明白,赤炎门赤炎仙人桦炆思虑重,在损失了核心弟子后,对每个弟子都很重视,他绝不对在此时让李猛这样优秀的弟子去送死。”无量放下手,双手背在身后,“让我猜猜,这幕后的人,除了你,还有谁?”
文玉脸色一变,举起剑,袭向无量。他承袭父亲霖雨仙人的细雨剑法,出剑如细雨般温柔,却让敌人如遇雨般难以逃脱,待雨滴浸湿那刻,就是敌手命丧之时。
“买通看守,且能说通囚犯。这人必身居高位。还能自由出入苍萃山,又是。”无量侧身躲过,任细雨绵密,他却分毫不沾,“是长老院长老之一。”
长老院以无量为首后,便挪到了苍萃山。
“名门和非名门关系愈加紧张,名门仙族占据巨大优势,也意识到了非名门的手段,他们不想打破这些局面,近些年一直很安分。这人一心嫁祸赤炎门,那便是剩下三位非名门长老之一了。”无量叹气,像是个包容的长者,“非名门好不容易到如此地位,为何如此不安分?与那些恶徒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文玉的剑偏白,剑光像是无数雨滴。他一出剑便知自己与无量相差巨大,更没想到无量竟然能猜得如此准确,他当下乱了分寸,但他只能咬牙不断攻击。“非名门同为仙人,为何只能局限在区区地位!名门仙族又有什么可高傲的,不过是些酒囊饭桶。”
无量摇了摇头,从容伸手,当即夹住文玉的剑刃,点评道:“偏激。你出手过猛而失细雨之柔,不适合细雨剑。”
文玉被逼得停下攻势,他道:“那些囚犯当真都是恶贯满盈之徒吗?盗圣王越,劫富济贫,为何被你关在了地牢?”
无量眯成缝的眼睁开了,他低头看向文玉。
“我们与他接头后,你知道他告诉了我们什么?”
“什么?”无量黯声问。
“他偷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的惊天阴谋。”文玉松了剑,后退数步,脸上浮现痛苦之意,“那时,我才忆起,父亲失踪那日是随你出去,母亲死那日,你也在。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为什么看中我家,但只要一想到你这惊天阴谋,就知道你绝非善类。我父母的死,是不是与你有关!”
无量松开指尖的剑刃,任由白剑落地。白剑深深插进地里。“你觉得,他们不会抛弃年幼的你自杀,一切都是我的阴谋。或许就是我杀了他们?”
“难道不是吗?”文玉沙哑道。
“正值壮年的仙人去寻死,确实不正常。但那都是因为霖雨遇见了他的夫人。你知道名门为什么如此排斥仙族与人族、妖族通婚?因为仙族历史上有无数仙人因伴侣之死殉情,另一半多是寿命远远短于仙族的人族妖族。”无量问道,“你猜,你父母是为何而死?”
“你……你说谎……怎么会?”文玉浑身像是失去了力气,撑着树干,才站直身体。
数十年前,霖雨仙人至苍萃山,与无量把酒言欢,酒后吐露心声。霖雨夫人是人族,身体不佳,产子后更是每况愈下,霖雨寻遍仙族妙药,也无法。
无量静静听完,未发表一言,霖雨醉言道:“长辈教训果然有理啊。”
酒过三旬,有小仙人踏剑而来,见到霖雨就喊爹。那人正是文玉。文玉三岁能使剑咒,此时八岁,已能与年长数十岁的仙人打成平手。
无量称赞少年出英雄。霖雨笑着说谬赞,脸上却是一脸骄傲。
霖雨喝多了,被小小的文玉撑着,两人扶持着往回走。
“爹,你怎么喝这么多,娘看到了怎么办?”
“别,别和你娘说,她身体不好。爹今天就和乖儿子一起睡。”
文玉嘟着小嘴,被哄了会儿,还是笑着答应了。
无量望着这父孝子慈的画面,视线落在文玉身上,若有所思。
几日后,无量到霖雨府一叙,告知寻到了法子,就是需要霖雨试险。霖雨自然万死不辞,当日就随着无量去了极北雪原。又几日后,无量孤身带着霖雨的剑回来了,他告知霖雨夫人,霖雨在极北雪原遭遇不测,已经身亡。
夫人顿时呕出一口血,她抚着胸口,颤颤巍巍问:“夫君他,为何要去那危险处?”
无量站着,居高临下地望着床上孱弱的人族女子,他一字一句道:“为了夫人的救命药。所幸,我将这药带来了。”
无量将袖袍中的药瓶放在桌上,径直走了。
床上的女子面容惨白,紧紧盯着桌上的药瓶,眼里流出血泪,半响,一动不动地没了呼吸。
进门的文玉望着床上气绝的母亲,“啪嗒”药碗落在地上碎成片,漆黑的药水溅了一地。
等文玉好不容易回神,才匆忙上前,不经意撞上桌子,药瓶滚落在地,塞子掉落,瓶内什么也没有漏出,是一只空瓶。
文玉失去了家,当时仙族对混血极尽打压。文玉流离失所,直到被收进无界门,才再次有了家。
当时无界门还是一个小门派,在名门仙族强压下苟且偷生。门主是一个带着面具的黑袍男人,他身份神秘,从不以真身示人。
文玉武艺高强,为人处世细致有礼,逐渐崭露头角,很快被门主委以重任。渐渐地,门主不再出现,只偶尔借由灵鸟送来文书交代事情。文玉虽然只是首席弟子,却是实际的门主。
此次苍萃山计划,就是文玉一手策划。无界门和众非名门仙族不满意现在虚假的和平,他们要换掉维护假和平的无量,让更加为非名门考虑的长老上位。
“仙族历史漫长,历史的教训,远非你们这些稚儿所知。”无量拔出地上的剑,递给文玉,“盗圣的一席话不可全信。我全然不在乎当不当这个长老,你们白费心机了。”
文玉接过剑,望着白剑沉默不语。
“名门仙族根基深厚,不是一朝一夕就可扳倒。现下名门做出了让步,你们更应该扩大充实自己。”无量叹道,“此事若被名门知道了,又是非名门的一场浩荡。我权当不知无界门插手此事上,你走吧。”
无量望着文玉的背影,一如数十年前。
夏至在林子里跑了很久,直到身后追兵都不见了踪影,才仓惶停下脚。
“这里都经过好几遍了,怎么还是在这里?”他听清凛说过,苍萃山设有阵法结界,没想到这样就让自己碰上了。
夏至无法,只能先坐下休息。他靠着树,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等他再睁开眼,眼前一片雪白。
这里……这里好眼熟……是苍萃山!
夏至一顿,我为什么回来了?不对,我不是一直在苍萃山吗?今日立春,好不容易雪停了,我外出赏雪。还没走远,师尊让人传话,说有要事让我回去。
夏至一拍脑袋,急赶慢赶地回了屋。
屋里不知何时布置了一片红,赵叔手里端着檀香木盘,上面红布盖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我的祖宗,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跑出去干什么?快点快点,吉时过了就来不及了。”赵叔放下手里的木盘,推着夏至进里屋沐浴更衣。
“什么吉时?不是师尊找我?”夏至懵了,问道。
赵叔一脸古怪,又像埋怨又像笑,“当然是仙尊找你,快些换好衣服。”他也不多说,等夏至沐浴过出来,急吼吼地给他穿衣束发。
夏至这才发现那个木盘已经揭开了,里面是一件镶金线的红衫,赵叔拿在手里,正要穿在自己身上。
“这太红了吧。”夏至捏了捏衣角,心里怪异。
“这不就要红?越红越好。”赵叔说完,拿着木梳帮夏至梳发。
梳着梳着,赵叔突然红了眼,他闭上眼,睁眼又恢复了镇定,道:“好了,快去找仙尊吧。”
夏至一步三回头地出门。总觉得今天处处都怪极了。
等他一出门,就在院落门口见到了师尊,当即满眼满脑都是师尊,再顾不上所有不自在。
师尊红衣雪肤,站在红梅树下,腊梅都逊色不少。
他听到声音,转身朝夏至伸出手,笑道:“走。”
夏至懵懵地,被师尊牵着手,直走到一处开阔地。
一片白茫茫里,只一张红桌,像雪中火。桌上燃着一对雕花红烛,摆着合卺酒和寓意极好的瓜果。
清凛斟了两杯酒,递给夏至一杯,自己拿了一杯。
“小呆子,我父母双亡,你无父无母。我们不需拜天,无需拜地,便可结发为夫妻,从此恩爱两不疑,白首不相离……”
夏至晕乎乎地喝了酒,感觉像在梦里。
可梦没有在他最幸福的时候结束。清凛一把抱起他,将他压在了红桌上。
红烛颤抖着,摇来摇去,长长久久后,才不甘寂寥地燃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