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观主
晨起清扫的侍童刚开观门,就遇着了两位人族修士。
虽是仙人观,侍童却是人族,年岁小,又从小跟着观主行善布施,也不惧生,好脾气地问:“两位修士有什么事吗?”
稍矮的男修士弯腰行礼,笑着问,“小童子,不知观内可否借宿?”
这修士长相普通,衣着朴素,倒是笑起来,一双招子灵动有神,好像有炙热的火苗在晃动。
侍童看了看两人,摸着头问:“你们也是奔着人皇陛下的符文集来的吗?”不待两人回答,他自顾自转身带着两人往里走,“这几天来了好多修士呢,昨日厢房都满了,今日正好一早走了一人,空了间房。”
这座仙人观有些年数了,前厅的屋顶被敬香熏得发黑,四周白墙斑驳脱落,厅前的黄经幢也洗得泛了白。
抬脚进了后殿,却见殿里一座仙人像维护极好,周身细细用金线描了线,粉彩都像是新上的。仙人拈花而笑,栩栩如生地与破败的仙人观格格不入。
侍童见他们张望,当即自豪道:“这是无妄仙尊,观里供奉的仙人,是顶厉害顶好的仙人。”
后头两人沉默了会儿,还是那稍矮的仙人轻笑了声打破寂静,附和道:“早听闻无妄仙人事迹,没想今日竟能得见人像,当真是仙人仙资,卓尔不凡。”
稍高的修士偏头看了同伴一眼,在他转过头来前又先行挪开了视线。
侍童带着两人进了厢房。
稍高的修士英俊些,但不苟言笑,冷冷的像冰做的,令人有些害怕,侍童对着稍矮的修士道:“观里只有观主、师叔和我,观主是极好的,不过素来身子不舒爽,师叔人好,但是凶巴巴的。有事还是找我吧,我就在前厅。”侍童说完,就蹦蹦跳跳地走了。
屋子里许是昨夜还有人住,有股浊气。
稍矮的修士走过去开了窗,窗外正是一株红杏,娇嫩的花瓣上缀着露珠,搭在剥落的墙皮上,鲜活得像要爬进窗户。
“仙尊,您看出什么了?”
这人正是吴止。昨日,他同清凛仙尊追踪黑衣恶仙的神魂到这座仙人观,就断了线索。
清凛使了回溯术,便知道仙魂还在观里,只是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隐去了痕迹。清凛在观周下了法术,探测所有进出观里的人。
“今晨,无人出观。”清凛道。
吴止在看过李玿的通信时就料到了这事,点了点头。
李玿查到人皇符文集流言时,就安排了手下关注修士动向,细细探查下,发现了南阳郡人族修士大批消失的怪事,而修士们最后出现的地方,就在仙人观附近。
他出发去议事会的路上收到了消息,当即传给了清凛仙尊。
吴止思索片刻,下意识地抚了抚窗外的杏花,“黑衣仙人的仙魂线索断在这里,又有人族修士在这里消失……”
这仙人观是逃脱不了嫌疑的。
仙人观,在三族大战之前就有。仙族里有为非作歹之徒,自然也有心善的,会来人族行好事。好事千千种,最普遍的就是修仙人观庇护一方百姓。
但三族大战始,人仙两族矛盾前所未有的激化,仙人观被砸了无数个。
这座仙人观年数已久,约莫是大战前就建好的,打扫得再干净也掩盖不了那股陈旧。
仙人观供奉的是无妄仙人,应该也是无妄仙人建的。
许是那副《春宴图》勾起了回忆,吴止脑海里当即闪过无妄仙人的身影。
春宴上,无妄敞着衣襟,散着头发,手里拎着壶酒一边喝一边笑,随手扔出几个破坏性极强的法术与伙伴斗法。
轰隆隆一声,震得端坐的年长仙人们都抖了抖。原来是无妄的法术炸了苍萃山。
无妄被门中长辈呵斥,他不怯反笑,竟与长辈斗起法来。
如此桀骜不驯的无妄竟修了仙人观,不仅在大战中呵护周全,还有了忠实的信徒,得了行善积德的
好名声。
外面日头渐亮,观里人声鼎沸起来。吴止打了声招呼,就出去了。
清凛闭着眼打坐,直到吴止出了门,才款款走到窗边,如玉的手抚上杏枝,一个用力,枝丫断裂,花儿俱颤,露水湿了一手。
观里来了很多香客,厅前烧香的地方开始烟雾缭绕起来,一扫清晨的破败之感。
吴止蹲在观门口的杏树上,见着了童子口中极好的观主。
观前空地搭了施粥棚,长相俊美的柔弱男人站在棚下,笑着为棚前的百姓一一盛食。
发完粥,香客们也烧完了香,围着男人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男人好脾气地一一答者,间或掩住嘴咳嗽两声,面上没有一丝不耐。直到另一个青年凶巴巴地拉着他回了观,门前的香客们才一哄而散。
吴止望着空荡荡的门口,若有所思。
“如何?”
花香浮动,吴止望见了身旁的男人。
仙尊施了法术,两人都成为普通人族修士,但吴止望着清凛,总觉得他还是如此不凡,好似那座仙山再如何蒙尘,终究拔地而起,教人无法仰望。
吴止收回视线,轻轻摇了摇头,“观里三人都是普通人族,一点修为都没有。”
清凛点了点头。
从观前隐约可见后殿的仙人像,灼灼其华,却甘愿困在昏暗破旧的观里。
吴止愣了下,问道:“仙尊可知道无妄仙人?他现在在何处?”
这是无妄仙人的观,恶仙仙魂又逃逸此处。一向混不吝的无妄有最大的嫌疑。
清凛低头望着吴止,吴止这才想起自己在侍童面前讲的恭维话,好似对无妄了如指掌。他羞愧地磕磕绊绊道:“都是哄那小童子开心的……我一个小妖,哪里知道仙族名门的事。”
清凛移开了视线,也望见了观里那座像,语气平淡道:“无妄死了。”
无妄肆意洒脱,但他是仙族名门嫡子,背负着仙门的荣耀和责任,毅然战死在了三族大战的最后一年。
吴止垂着眼,蜷了蜷自己的手指,心里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这情绪自他复活就日日纠缠着他。
五十年前遭人族修士围攻,他尚有一抵之力,却放弃求生。因为他早就明白,他身上浸染了万千鲜血,人族、妖族、仙族……他早该死了,此时更不该恬不知耻地复活……
头顶一重,吴止怔愣地抬头。
清凛轻轻抬手,手里撵着一片杏花瓣,淡淡道:“走了。”
午饭时分,观里留宿的修士都现了身。
吴止低头吃饭,听着修士纷纷向观里人打听人皇符箓集的事,对昨晚消失的修士都毫无察觉。
观主轻声细语地笑着解释观的由来,又说从未听过符箓集,想必是各位搞错了。
修士们还喋喋不休不肯放手。
那位师叔就没那么好脾气了,一丢筷子,恶声恶气道:“想吃吃,想走走,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心思,再废话,都给我滚出去!”
当头的修士涨红了脸,当即摔门而出。一起同行地对观主行了礼,也匆匆走了。
观主捂着帕子咳嗽了好几声,收起帕子,笑着和在座修士致歉,又好言劝自家师弟别生气,再吃些,别饿了。
仙尊一口未动,对面前的闹剧也一概不理,只见吴止喜欢豆腐,就将自己那份移到吴止面前。
吴止轻声道谢,低着头扒饭,却有些食不知味。脑海里都是刚才瞄见的,观主白帕子上鲜红的血。
晚霞落满天空,吴止在古老的观里溜达,走进后殿就见观主站在椅子上,在给仙人像细细补色。
吴止在旁看着,觉得白日听到的香客的悄悄话对极了。观主真真是仙人般的人物。
观主上完色,转头见吴止,弯了眼,“小修士好。”
“怪不得今日见这像,当真觉
得神采飞扬极了,原来是观主这双巧手。”吴止笑道。
观主转头用视线细细描摹仙人像,笑道:“我从十岁开始补,这仙人像十年补一次色,今日补完,又可撑十年。”他的眼里似落了天空的红霞,灿烂又易逝,“再下一个十年,就能靠小菊儿补了。”
吴止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仙人像,竟觉得新补完色的仙人像也蒙了暮色。
“小修士,今天晚上观里不太平,你和你师兄可千万别出门。等明日,就好了。”观主被侍童小菊儿搀着走了,走前又转过身,笑着嘱咐吴止。
吴止望着观主渐远的背影,心里竟有丝不安。
另一边的渝县县衙,温珏坐在厅里饮茶,他放下杯子,笑道:“刘大人这茶是好茶。”
刘县令有些心不在焉,只道:“好喝,温公子多喝些,多喝些。”
渝县地处三族交界,这个县令好当,又不好当。好当是渝县是里议事会最近的地方,只要一有仙、妖族在人族捣乱的事,当日议事会的人就到了,不用费官府一兵一卒。不好当是又要应付议事会,又要应付远在上头的人族官员,夹在中间实在难当。
刘县令长袖善舞,又嗅觉敏锐警觉,当了好几年县令都没出事,本以为这次捕生阵的事就此了结,没想到牵扯出南阳郡的大阴谋,成了悬在南阳郡头顶的大铡刀。
“刘大人这次立了大功,想必后面加官进爵,不再话下。”温珏笑道。
刘县令苦笑了声,他知道郡里其他县定是都察觉出了问题,但郡守注重面子,最爱粉饰太平,因此郡里没有人敢出头,终究还是他当了出头鸟。虽捕生阵不是因为他,可眼下他却成了郡守的眼中钉。
温珏善解人意道:“刘大人烦恼何事,不如说与温某听听,温某能解决的必定全力以赴,温某无能为力的,也可摆脱清凛仙尊出面。”
刘县令一想,清凛仙尊是连京城里的大官儿们都要敬重万分的,还怕搞不定这小小郡守?
他当即委婉说了自己的忧虑。
温珏诚恳点头:“实在是其他大人糊涂,怎么怪罪刘大人?我必定要禀报仙尊为刘大人讨回公道的。”
刘县令点头,心里已是把温珏当了救命稻草。
温珏勾了勾嘴角,温声道:“只是不知,刘大人是怎么察觉这是捕生阵的?刘大人知道的,比这县里流言可早多了。”
刘县令摸了摸胡子,“是县外的仙人观观主告知我的。那观主见多识广,又与我相识,听闻县中惨案后,孤身登门告知我。我也才知道知道这阵的危害,及时上报了议事会。”
“那流言,也是那观主散布的?”
“观主说,还是叫百姓提高警惕的好。”
温珏出门口,向莹迎了上来,“那县令……”
“他说的是真的。”温珏捏碎了手心里的真言符箓。
他轻轻皱了下眉,心里有些想不通,那仙人观观主到底是何人,真的只是人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