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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卷一: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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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忍把千金酬一笑

    判词:

    “十二楼前生碧草。

    “珠箔当门,团扇迎风小。

    “赵瑟秦筝弹未了,洞房一夜乌啼晓。

    “忍把千金酬一笑?

    “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锦字无凭南雁杳,美人家在长干道。”

    ——邵瑞彭《蝶恋花·十二楼前生碧草》

    楔子

    判词:“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上一回说到:‘皇帝罹病久不愈,谢侯溘逝雍熙塔,鸿雁兵符归太子。严氏私造火器惨败露,百年家族犹累卵’,这回我们接着说‘太子意欲除穆王,恰逢荆江大水淹三城’之后接踵而来的事。”

    年轻的说书人在台上娓娓道来:“话说那荆江大坝重建不过六载便再度决堤,当地百姓苦不堪言,有一草夫当即揭竿而起,要做那陈胜吴广之辈。当时是也,朝堂不稳、民生疾苦,太子一瞧:处理严氏一族之事得滞后才好。没成想不多时,穆王前来求见太子,诸位,您猜怎么着?”

    茶楼里嗑瓜子喝茶之声本来簌簌,闻言,不论男女老少都停了下来,也不用蒲扇去溽暑了,全凝神静气地盯着那说书人,等着后话。

    “那穆王自请为母族将功赎罪,带兵前往荆州城镇压起义!”

    “这太子能同意吗?诸位?”说书人面色也跟着凝重起来,一双眼圆睁,对着旁边翻花绳的小孩问道:“要是你,你敢不敢让穆王去?”

    小孩唇角抿紧,往母亲身后躲了躲。妇女见状,护着孩子嗔怪道:“都是已定论的事儿,你问这有什么意思呢!大家来这儿又不是听你讲史书的,你打算何时讲那‘美人断肠’?”

    满堂哄笑。那说书人摸摸鼻子,继续说道:“谁知晓,穆王只是假意离京,他早就和其支持者与严氏串通,在宫中埋伏了私兵。趁着夜色,围极宸殿与栖凤殿,甚至将皇后和当时侍奉在侧的太子侧妃谢氏一同挟持,来逼迫太子退位让贤,让皇帝立他为储君。”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说书人在肚子里删繁就简,说得飞快:“齐皇后当真不愧出身齐家大族,受挟持而大义凛然,撞剑而亡。穆王大惊,又连忙扼住侧妃谢氏,没成想,谢氏也忽然一口乌血吐了出来,跪倒在地,一副濒死之态。”

    茶馆里静得连倒水声都没有了。

    “穆王骇然不知所措,太子亦惊诧不已,此时,那皇后身边的长御才喊道:‘侧妃娘娘早已服毒,必死无疑!还请太子殿下快诛杀穆王!’”说书人声情并茂:“原来侧妃与太子情深意笃,谢氏宁死不愿令太子为难,在得知穆王闯宫之后就吞下断肠草,意欲自尽,直到此时才彻底毒发——这就是‘美人断肠’。”

    “与此同时,羽翎军已平定叛乱,赶来救驾。短短几瞬,穆王大势已去,其走投无路,只能引颈受戮。而太子冲上前去将侧妃揽入怀中,高呼御医,放言曰:救不活谢氏,要御药房陪葬!”说书人“啪”地合上扇子,说道:“有福之人上天庇佑,谢氏大难不死。其后不久,景元帝病逝,太子登基,封其为贵妃,宠冠六宫。终了!”

    “这就没了?”

    “这讲的太差了吧?”

    “就是就是!我还是去听戏吧!”

    茶客们觉得故事毫无新意,大失所望,纷纷叫嚷。那说书人尴尬地抬起帕子擦擦汗,心虚地看了一眼掌柜,腹诽:这破事儿都讲两年了能不腻吗?宫里要是再不出点新故事,过了秋,他恐怕就要滚蛋了啊——

    银杏叶打着旋儿坠落,恍若金钿出匣,撒了一地。

    步辇落在了如意殿外,神龙卫利落地屈膝行礼。杨海猫着腰,跟随年轻的皇帝迈入院中,他抬眼给守在寝殿外的宫娥们打了个手势,她们便纷纷无声行礼、退避而去。

    玉珠走盘之声隔窗细碎地漏出,衬得室外一派静谧。皇帝伫在门口侧耳,直待琵琶声停歇了,杨海才为皇帝将门推开。

    外头那些搭戏台子说书的只会吹捧,好像皇帝和贵妃真是什么神仙眷侣似的,却压根儿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已经到了前者想听个曲儿都得悄没声站在外头听的地步了。

    这琵琶弹的……四面埋伏?杨海侧耳蹙眉。虽然静贵妃静养在如意殿中两年无闻外事,但弹的曲儿倒是十分应景。

    他立在门外,先是瞅了一眼这望不着边儿的金砖朱墙琉璃瓦,然后又瞅了眼檐上的碧洗蓝天,最后想起那近在咫尺的幽州城烽火,几不可见地摇摇头。

    囿于一隅却能左右天下,所谓红颜祸水,无外乎此。

    午膳上桌,殿内除了一个负责布菜的小宫娥,就剩下贵妃和皇帝两人相顾无言。小宫娥有条不紊地完成自个儿的差事,搁下木箸便退到贵妃和皇帝身后,低下头看自己脚尖。

    她还是不明白。

    贵妃厌恶皇帝,皇帝每次来找贵妃也都被甩脸子,既然两个人共处一室这么别扭,干嘛非得一起用午膳?难道皇帝想在贵妃这儿练习一下舌战朝臣的能力?她本以为如意殿从卧龙殿边儿上搬走以后,皇帝来的次数一定会减少。谁知减少的只是看守如意殿的神龙卫,皇帝反而来得更勤快了。

    不过今日用膳倒是难得安静,两人还没吵起来。她悄悄抬头,想看看餐桌上究竟是个什么景儿,谁知就见皇帝夹了一块炙鸭肉放到贵妃碗中。

    又要完,这皇帝怎么这么执着啊——果然,静贵妃用木箸扶着碗,将米饭上的炙鸭肉倒了回去。

    小宫娥目不忍视,重新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皇帝盯着静贵妃看了一会儿,道:“吃些肉,你瘦太多了。”

    贵妃本是一直垂着眼眸,此时却抬眼,面露讥讽,开口,竟然嗓音嘶哑:“嵇铭煜,现在又没别人,你还演什么呢?”

    皇帝撂了筷子。

    静贵妃毫无惧色,道:“爱吃不吃。”

    又开始了。小宫娥听着这动静,见怪不怪。

    贵妃这般冒犯皇帝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只是这一回皇帝恼怒地格外快:“谢如愿!”“我早就劝陛下放我出宫或者杀了我,省了一大笔钱不说还能免得气坏龙体。”静贵妃一边说着,一边自己给自己夹起菜来——还特意绕开了皇帝夹过的地方。

    “你我到了今天,就不要互相恶心彼此了,有意思么?”

    皇帝直接站了起来:“放你出宫?呵,你哪儿也别想去。大昭就是亡了,你也只能在如意殿给我陪葬!”

    贵妃抬头,嗤笑道:“这么诅咒自己的国家呢?”

    皇帝忽然收敛的怒容,换了一副数九寒冬的脸色,好似要洞穿人心般地盯着贵妃,却终在贵妃的泰然之下扭头拂袖而去。

    贵妃朝着皇帝背影喊道:“好走不送。”

    杨海本就估摸着皇帝也该出来了,一转头,果然看见明黄色身影夺门而出。得,又吵架。他碎步跟上,鼓足勇气问了句:“陛下,接下来是回卧龙殿还是极宸殿?”

    “极宸殿。”皇帝撂下三个字,衣角卷着火星上了步辇。

    也是,极宸殿里搁着好几封八百里加急没处理呢。

    杨海扶着自己的三山帽小跑跟上。乌泱泱的人跟着他一走,这如意殿又恢复了皇帝来之前的空旷模样。

    屋内,小宫娥凑过来对贵妃说:“娘娘,我把这副碗筷收了?”

    静贵妃点点头,问道:“霏霏,你不饿吗?”

    小宫娥立即道:“饿!”

    “去拿碗筷来,坐下一起吃吧,别浪费了。”贵妃道。

    “好耶,谢谢贵妃娘娘!”小宫娥笑逐颜开地跑了出去。

    主仆二人将桌上的饭菜扫荡一空,小宫娥“嗝”了一声,十分不好意思地捂嘴。贵妃一笑,道:“也是苦了你了,来我这儿当差两年,基本都在如意殿待着,出也出不去。”

    小宫娥一边摇头,一边起身收拾碗筷,道:“陪着大美人贵妃,我可是乐不思蜀呢!”

    “贫嘴。”贵妃笑了笑,侧首望着烙在地上的双交四椀菱花倒影,将自己的脚往前轻轻一伸,放在了光下,道:“近来嵇铭煜脾气有些大,可是外面出了什么事?”

    小宫娥颇羞愧地回答:“咱殿外的神龙卫变凶了,怎么撒泼都不让我出去了,所以我也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一只喜鹊这边枝头叫唤,另一只远远应和,近鹊抖擞开羽翼寻去。

    贵妃点点头,道:“没关系,就这样吧。我一会儿想小憩,你去帮我拿熏香来,要香饼的那种,好吗?”

    “好。”小宫娥点点头。

    鸭脚蹼似的银杏落了满地,无人除却清风扫。贵妃斜倚在鸾凤纹罗汉床左侧,手指正摧残茶几上木瓶中的一捧绿肥金瘦。窗户开着,她专注地瞧着寝殿外面的末秋初冬之景,任由暖阳笼罩她半边儿娉婷身姿。

    宫娥端了助眠的熏香来时就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卷。如意状的香饼在镂刻罅隙里若隐若现,就想这被囚禁在宫宇之内的贵妃一样。她将香炉搁在桌上,说道:“娘娘,可午憩了,已经立冬了,开着窗睡会染风寒的。”

    静贵妃回头对她笑道:“好,过会儿我来关窗,你去休息吧。”

    小宫娥点点头,离开房间前又深深回望了一眼贵妃,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在心里说道: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还有我陪着。

    谢如愿摘了最后的金桂放到鼻下嗅闻,困了似的缓慢眨着凤眼。窗外这瞧过无数遍的风景,这回儿倒是怎么也看不够了。等她回首时见四下无人,便弃花如敝屣,不慌不忙地取出床底一个旧妆奁来,打开盯了半晌。

    妆奁里面并非金玉朗朗,而是一屉又一屉的青油。这是她瞒天过海才攒下的。

    与其不见天日地活着,倒不如最后自在一回。

    她将青油细细涂在床铺上,再浇花似的将香炉倾倒。香炭落下,火星跳弹,不多时,整个床铺便冒着烟燃了起来。这时窗外忽然刮来一阵秋风助那火苗上窜到床帏,她便没再看一眼,神色轻巧得不似要断送性命。

    回到罗汉床,她手扶围子直跪着,再看一眼银杏便掩上窗户,锁住一室桂花香。火焰静谧燃烧,烟熏火燎。

    天干物燥,如意殿不慎走水,静贵妃午憩未察,一朝身殒。这下儿玉京里头的戏折子,该换一出唱了吧?

    这么想完,她反而释然地翘了唇角,只是嗓音喑哑地厉害,实在笑不出个悦耳动听。她仿佛诚心要扰人清梦一样,唱道: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咳咳!”

    她咳出了泪花,喃喃:“也太难听了。”

    已经渐渐喘不上气了。走马灯转悠悠,她不知道看见了谁,自言自语说道:

    “对不起……是我失约了……”

    火舌窜上朱墙,倾覆只在一朝,如意殿的牌匾落地一折为二,根本扑不灭的火影如妖怪,踩在烙金题字上乱舞,留下的只有乌黑的碳灰。黄昏时刻,火光已把太阳的余晖杀了个干净。

    杨海在极宸殿外急促地踱步,时不时望一眼那殿门,刚要往里迈一步,就听到天子摔盏之声,紧接着一块青花瓷片滚了出来。

    “叛军短短两月便占了幽州城,两月,大昭却连集兵都集不成——究竟朕是皇帝还是他是皇帝!”

    “陛下登基二年余,遣返田间的士兵也才跟着陛下歇了二年余,先帝在位时大小战争加起来打了快十年,此等消耗,且不说这带兵的……”

    杨海冷汗满身,正竖着耳朵听着,却见一个小宦官拐进来,连滚带爬地冲到他身边跪下。他赶忙问:“如意殿那位到底怎么样了!”

    小宦官扒着他的裙裳嘶哑颤声道:“贵妃、贵妃……”

    杨海冷汗“唰”就下来了:“说呀!”

    “贵妃没、没救回来啊!”

    杨海闭紧了双眼,腿一软,差点一头栽过去。

    完了。彻底完了。

    他本还指望着若真要改朝换代,贵妃能念在往昔情面留他贱命一条。

    这下子真的是完他娘的蛋了。

    杨海狠咬舌头,尝着血腥味闷头冲进了殿中,直接当着君臣的面跪下来:“陛下恕罪,适才如意殿走水,贵妃、静贵妃娘娘当时在午憩……”

    他一个头磕在地上:“陛下,静贵妃娘娘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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