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咬焦与浮圆子
要问哪个节日最为盛大隆重, 得到的答案不一定是春节,但一定会是元宵。正月十三始,上元放灯五日, 汴梁城内早早陷入全城狂欢的氛围里。
顾宅上下个个亦是躁动兴奋, 心心念念盼着上元夜的灯会。
灯会从冬至起便开始筹备, 正对宣德楼搭建山棚棚楼, 用于放灯。沿御街两廊下,表演歌舞百戏、奇能异术的云集,游人交织, 仙乐人声交映, 十里不绝。
每天有舞队来, 百戏班子去, 各种活计不断, 应接不暇。
前天顾家的守门护卫轮值休憩, 去听了说书先生讲《五代史》,昨日阿宽跟一众仆从去看击丸蹴鞠,碰见个倒吃冷淘的憨货, 笑了一路。回来还在笑, 笑给岁微听, 笑到陆雨昭顾昀跟前。
陆雨昭关注点清奇,“冷淘好吃吗?”
阿宽被问住, “啊”了声, “应当……应当不好吃的,放了好久呢。哗众取宠的憨货罢了!”
“噗,那明日去看看罢。”陆雨昭忍不住乐。
元宵放灯代表着灯会的开始,正月十三起,一直到十七日方才结束。翌日正好是正月十五, 元宵当天。
元宵节吃元宵(或汤圆),在陆雨昭的认知里,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习俗了。尽管在此时还没有明确性的叫法。
但大差不差,时人称之为“浮圆子”或“上灯圆子”。
一大早,陆雨昭被姚汐叫去煮浮圆子给家里人吃。
“我们揉些糯米粉,煮上灯圆子。”
大厨房里,姚汐正在揉面团。陆雨昭应了声,系好襻膊过去帮忙。
厨娘们也打下手,有一位厨娘搅动大锅,在做厨房里大伙儿早晨吃的伙食饭。
“我家乡在上元节会做盐豉汤吃,大伙儿都想吃,特意煮来吃。娘子们早上还未用膳吧?可愿尝尝?”
她快做好了,知道陆雨昭不嫌弃且时时好奇这些粗朴之食,下意识问她。
陆雨昭连忙点头,“盐豉汤?好啊。”
姚汐也应声说好,“吃点垫吧肚子,浮圆子做好得须时候。”
这碗汤确实朴素简单,不过加盐加豆豉煮的杂肉汤,一把葱花一把春韭,但在早晨称心暖胃,就足够了。
喝罢这一碗汤,陆雨昭和姚汐继续投入揉面大营。
揉了面,等发酵好,团成小圆子扔进锅里煮。
看着白胖的汤圆“扑通”、“扑通”下锅,涌起热气腾腾的水汽,陆雨昭拿盖子盖上。
“只等最后出锅了。”陆雨昭以为结束了,“多的留着下次吃?”
“没有多的。”姚汐稍有一顿,“都煮了。剩下的一部分,煮了后做咬焦吃。”
咬焦?陆雨昭懵住了。
然而很快她就明白了——
当姚汐热了一锅油,把煮好的糯米圆子一一下进去的时候。这不就是炸元宵炸汤圆嘛。
-
圆子炸至焦黄便可捞起,在下油锅前,姚汐已经遣人去各院知会,准备吃浮圆子。
“现在几时?”陆雨昭问岁微。
岁微:“巳时了。”
巳时,上午十点多吧。
陆雨昭粗略算了算,刚刚好,吃个汤圆就当午饭了。
这么想着,已经是和姚汐去前厅的路上。
刚到门口,二人碰见老太太。老人素秋搀着,后脚跟着一群人。是顾父、顾春吟和她的生母黄氏。
只差两兄弟。
姚汐正问一个仆子人去哪儿了,老太太说:“别管他们了,咬焦等不得。”
陆雨昭嘿嘿笑:“可怜,他俩儿竟连咬焦也比不上。”
“可不就是嘛。”顾春吟对着桌上的浮圆子和咬焦目光灼灼两眼放光。
一行人走进屋子坐下。
“吃罢,吃罢。”老太太让大家放轻松,“吃个节日便饭而已。”
大伙儿不再拘谨,安安静静吃着各自眼前的浮圆子。
汤圆软糯黏弹,糖水香甜,浮在微微浑浊的汤汁里,宛如一颗颗珍珠。
顾父满意称赞,“瞧,星灿乌云里,珠浮浊水中。”
“今夕知何夕,团圆事事同。”姚汐笑回,“团团圆圆,取个团圆美满之意。”
再吃咬焦,炸得微微褐黄的糯米皮焦脆,内馅儿软糯甜润。空口可以已经很美味了,嗜甜如顾小妹,也可以拿白糖蘸着吃。
简单一餐,偶有交流,大部分人安安分分吃浮圆子。
此番家宴毕,顾父才说:“留一些,等大郎二郎回来了,再给他们重新煮一煮。”
陆雨昭这才疑惑起,奇了怪了?这两个人今天都跑哪儿去了。
-
后来才晓得,顾晖进了宫,顾晚要求面见的,上元夜她将随官家登上宣德楼,与民赏灯同乐。
而顾昀被魏延叫去各处瓦子市肆,作为好友的帮忙,处理一些惹是生非的地痞流氓。
自当魏延成为都城府尹,京畿诸事杂,时常需要一些非常手段。顾昀这样混迹于瓦子、各方道上通吃的混不吝,就非常适合。
元宵灯市当晚,许多王公贵胄、世家小姐出行。贵人多,自然趁机作乱的流氓、小偷小闹的贼人流氓也多。
夜幕降下来的时候,汴京城灯火璀璨,锦绣交辉。
市肆街坊,华楼城阙,整个都城彻夜狂欢。
吃过晚饭,在一众仆从家卫的跟随下,陆雨昭和姚汐、顾春吟一起出门看灯。
姚汐讲:“宣德楼下搭建了许多棚楼,我们沿着御街一路瞧过去,沿途无处不是风景。”
陆雨昭和顾春吟雀跃不已。
出了大宅门,行走在御街大道,两旁的山棚用来放灯。灯火燃亮终夕,路人熙攘如织,天街鼓不绝。
岁微和屿月两个小丫头叽叽喳喳,一路数着两道的花灯:灯球、灯槊、镜灯、影灯、琉璃灯、诗牌绢灯……个个精致奇巧,美轮美奂。
陆雨昭逐渐看入了神。
不知不觉走到宣德楼下,这一处的鼓声乐声笑声更甚。仿若误入繁华仙境,舞队歌者在乐棚奏乐起舞,仙乐缭绕悠扬。
开阔一点的广场地搭建的棚楼,图绘神话故事,横列三道门,挂着彩色绳结的大招牌,写着“宣和与民同乐”几个烫金大字。
山棚左右两侧,是两座菩萨,用彩结扎成,惟妙惟肖。一为骑着狮子的文殊菩萨,一是跨坐于白象的普贤菩萨,自他们的五指间流下五道细流,潺潺而下……
亦有灯山高处,水车轱辘贮藏着水,飞流直下的时候像极了瀑布。
太精巧了,这这设计和技艺,陆雨昭连连惊叹。
“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的景象此刻就在眼前,灯山人海,美极了。
随着人流再往里走,就瞧见阿宽提到过的杂剧百戏,热闹非凡。
弹琵琶的、吹箫的、唱戏的、表演杂耍的、讲评书的,哪儿哪儿都聚扎着人堆,时不时爆发掌声雷动,吆喝出一声“好”来。
“过,过,行人暂且避让!”一声高喝起,人流分开一条缝隙,一行士兵冲进来。
“雨昭,雨昭?”一片混杂间,陆雨昭忽然听到身后的叫喊。
陆雨昭转头,看到文是兮姐妹。
文是兮火急火燎跑上前问陆雨昭,“有看到一个扎双髻儿的小姑娘吗?是我的外甥女,大概这么高,方才同我们走散了。”她几分手足无措地比划着。
“没有啊。”陆雨昭摇了摇头。
陆雨昭问姚汐和顾春吟,她们都摇头表示没注意到这个小孩儿。
文是兮妹妹文允之急红了眼,低声埋怨身侧的男人,“让你看好小宴,你这么看人的?”是文允之的丈夫。
她去扯文是兮的袖子,“阿姐莫急,我们再找找,再找找。”
“我帮你一起找。”陆雨昭忙说,“别急。对,找官府报案了吗?”
文允之顿了顿,有片刻迟疑。
她看向文是兮,“这里人多手杂,找官府也不顶用啊。”
“对,你去报案,咱们分头找人。”文是兮似是冷静下来,指了指前方的官兵。
“待会儿官家驾登宣德楼,京畿多半士兵应都聚集此处巡逻看守了。”她逐渐稳住心神,“对,现在戒备森严,没人敢在眼皮子底下造次,反而安全。小宴就是在这里走丢的,小孩儿不会走远,咱们先去找官府找人。”
找官府的人,现如今当任府尹的谁?是魏延。
陆雨昭想了想,“我去吧,来,允之同我一起。”
姚汐点头,对跟随而来的家仆守卫讲:“帮他们一起找。”
文是兮投以感激不尽的表情。
-
陆雨昭随便逮了一个官兵问,找到魏延那里。他人就在城楼根下,站在高处的瞭望台上巡察四周。
下面的士兵拦住她和文允之,往上不得,陆雨昭正一筹莫展之时,顾昀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和士兵聊了两句就放行了,把她们带了上去。
“你怎么在这儿?”陆雨昭问顾昀。
顾昀:“帮魏延忙一点破事儿,忙完了准备回去叫你看灯,门口的守卫说你已经过来了。这不巧了,正好碰上。”
阿宽接话,“郎君惯会瞎说,明明早就看到娘子了,跟了娘子许久了。”
“就是想看我吃瘪是吧?”陆雨昭表示无语子。
阿宽又急了,替顾昀解释,“哪有,娘子误会了!郎君看娘子火急火燎的,立马就跟来了,只是被人流冲散了。”
此时,正好爬上瞭望台。
“小宴!”文允之含泪低喊。
小宴?哪儿呢?
陆雨昭循声望去,只见里面的空台上,魏延脸上挂着淡淡笑意,和一个小女孩玩作一团。
魏延半蹲着,递给小孩儿一盏花灯。小兔子的形状,憨态可掬,下面还坠着一缕流苏,一晃一晃地。
小女孩爱不释手地提着灯柄,微微仰着头,稚声稚气地同魏延讲话,“阿叔,我姨母和娘亲常说,钱货两讫,买卖不能白抢。”
“我给你钱,谢谢阿叔的白兔灯!”
她拍了拍挂在腰上的鼓鼓囊囊的荷包锦囊。
“小丫头片子,年纪小小,满口生意经。”魏延弹她额头逗弄她,“谁家小孩儿?跟谁学的?”等她报上名来,就送她回去。
“我跟姨母学的,我姨母可厉害了!”小丫头捂着额头腼腆笑,“嘿嘿……”
魏延反问她,“你姨母是谁?”
“咳、咳咳咳,小宴!”陆雨昭匆匆上前,“哇啊啊小宴,你在这里啊!你害我们好找!”
把小姑娘扯到文允之怀里,她冲顾昀挤眉弄眼,暗示他忽悠魏延。
文允之:“小宴!”
“阿娘!”小宴见到文允之欣喜大喊。
魏延眉梢微抬,“你家的小孩儿?”
顾昀扶额轻咳,“嗯,雨昭家那边的远亲……走丢了,找了半天。原来被你捡到了啊,谢谢你啊,咱们走——”
“等等。”魏延喊住他们。
别看魏延现在跟小孩儿搁这儿和蔼和亲的,一沾上文是兮就变了个人似的。
当任都城府尹,平素没少找文是兮书店的麻烦,乱七八糟的文件批示让她跑。也不晓得是故意找她麻烦添堵,还是自己找存在感来着?
要是知晓小宴姨母就是文是兮,多了这层关系恐又生事端。
文允之显然也不想和魏延有过多攀扯,对陆雨昭投以感激不尽的眼神。
“谢谢娘子和郎君。”她抱起小宴便要走。
魏延走上前,目光梭巡,盯着文允之。
“她。”魏延指了指她,“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文家书肆的人吧?”
陆雨昭:“……”
完犊子,被识破了,人咋这么精呢。
“阿娘,这位阿叔真好!给小宴买了兔子灯,小宴要给他钱,他说要送给小宴。”文允之怀里的小女孩笑吟吟地说。
阿娘……
在看到文允之那一瞬间,他还以为……
魏延有片刻的怔愣。
“嗯,送你的小物件,是礼物不是买卖。”魏延温声同她讲,“旁人送的东西不用付钱,只管收着,跟你娘亲回去罢。”
“谢谢阿叔!”小姑娘弯起笑眼,冲他摇了摇兔子灯。
-
走下瞭望台,原路返回分路口。和其他人约好了,不管找没找到,大家在这里集合碰头。
文允之路上一直说,要第一时间告诉阿姐小宴找到了。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一从空台下来远离魏延,就偷偷松了口气。
顾昀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听起来,文老板似乎比她这个亲娘还紧张是怎么回事?”他凑在陆雨昭耳边低问。
“呃……”陆雨昭被问住了,其实她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
文是兮遥遥便看见了文允之抱着的小女孩,急切切跑来,“小宴!”
“姨母!”小宴脆生生地应。
“姨母,姨母快瞧小宴的兔子灯……”
“嗯,好看。你跑哪儿去了……都怪我没看好你……”
……
没多时,姚汐、顾春吟都回到了集合的原地点。随姚汐一同回来的,还有顾晖,大概半途中遇到的。
看到小孩子寻到了,都放下心来。
顾昀扯了扯陆雨昭,“去宣德楼正门下看看?”
陆雨昭点头应好,正准备和姚汐打个报备,“嘭——”地巨响起,震耳欲聋,骤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嘭——”
“嘭——”
“嘭——”
数声巨响在半空炸裂,点燃城楼之下的人群,霎时间人头攒动,纷纷仰起头。一朵又一朵,烟火燃亮夜空,绚烂热烈地绽放。
耳廓被震得发麻,心脏砰砰直跳。
顾昀低下头,嘴唇阖动,陆雨昭听不清楚他讲了什么。
陆雨昭仰着头,拔高嗓音问:“你说什么?”
顾昀笑着摇了摇头,不语,指了指高高的城楼,和城楼下的大露台。
万盏花灯齐亮,灯山蜿蜒,绵延至宣德门大楼。
城楼之下的大露台数丈高,空而阔,用荆棘环绕,彩色缯布点缀,竹竿高悬,挂着飘飘若飞仙的百戏纸人。
宣德楼上多了晃动人影,大露台的盛大奏演也正式拉开帷幕。
奏乐起,锣鼓扬,教坊司舞女、民间舞队、杂剧百戏的戏子民伶轮番上台。
不知谁扯破喉咙高喊了声,“官家驾幸宣德楼,天子与民同乐,我们也能一睹天颜了!”
一众的脑袋瓜子瞬间翘得老高,齐刷刷,黑漆漆一片。
把眼睛瞪得像铜铃,也只能窥见高楼之上模糊的人影,还有作陪的妃子宫婢仙姿。不过这就足够了,这大概是普通老百姓一年之中,和官家离得最近的距离了。
“官家长什么样儿?”陆雨昭歪头,“贵气逼人,不怒自威?看来大家都很好奇呢。”
说起来,她还没见过她所在的这个时代里的最高统治者呢。
“早晚你会见到。”顾昀回。
烟火渐逝,映照他的半边侧脸。
陆雨昭回望过去,挂上他的胳膊感叹,“这里的上元节,真热闹啊。”
她生出一种喧霄如故,安心如归的感觉。
顾昀微微抬着头瞧着高处的露台,轻笑回:“只要天下太平,河清海晏,年年如是。”
作者有话要说: “星灿乌云里,珠浮浊水中”出自周必大的《元宵煮浮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