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狐鸣
伙计弯腰打开地窖的门,顺着□□慢慢走爬下去。
赵素衣伸头往里面瞅,只觉一股湿冷气息扑面而来。地窖内光线晦暗,像是被雨水淋过的山水画,颜色从浅灰过度到深黑。他有些发怵,又见那架木□□上落了好些灰尘,不知被多少人踩过,心里更加不情愿。
冯筠和赵素衣相处了一段时间,知道这位太子殿下有点小矫情,一准是嫌弃□□脏,不想碰它。他掏出两方提前准备好的白绢,递给赵素衣:“七郎,你拿着。”
赵素衣瞅了冯筠一眼,他不习惯对方这样称呼,但碍着旁人在场,只好听了:“我不要你的东西,自己留着用吧。”说时,他略微提起衣摆,纵身跳到了地窖里。像春天里的风,倏忽而起,飘然而止。
冯筠“啧”了声,他收起两方白绢,也跳了下去。
他们面前有一条长而宽的隧道,森森冷气从中满出,寂静幽深,令人望不到头。
伙计点燃挂在入口处火把,把它摘下来拿在手里照明。一行人向前行去,鞋底踩到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发出类似蛇吐信子时的轻微摩擦声。
他们大概走了半刻钟,两扇闭合的石门映入眼帘。它左右两边各立着两个童子模样的人,见到他们来,拖着长音喊:“伏蒙圣德洪恩,仙师广降福泽。庇佑十方信众,处处清平安乐。”
他们发出成年男子的声音,赵素衣冷不丁地被吓一下,离得近了才看清是两位身材矮小的侏儒。
茶庄伙计停下脚步,介绍道:“两位郎君,石门内便是子虚仙长传道的场所,进去便可。某还要去打理生意,恕不能奉陪了。”
言罢,他向两位守在门外的侏儒打了手势。两个侏儒伸手拧动门上机关。两扇厚重石板微有颤动,暗处响起一阵机括转动的细小噪音。
两扇石门向里而开,入口处摆着一道十二扇屏风,遮挡住里面情景。
冯筠一回身,那茶庄伙计早跑得不见人影。他低下头,在赵素衣耳边提醒:“这伙计贼眉鼠眼,现在又溜得比兔子快,里头肯定充满古怪。”
“我又不瞎,用不着你说。”赵素衣的右手按住刀柄,“走吧,进去瞧瞧。”
他们绕过那扇大屏风,走进去发现石门后是一个天然形成的巨大山洞,四周燃着深红色的蜡烛。地上摆放了很多蒲团,有不少已经坐了人。
赵素衣粗略算算,大概有七八十人。再往远看,中间搭起一座高台。有个身披道袍的男子端坐于高台,他双目微阖,手持拂尘,嘴巴一张一合,像在念咒。
而高台下方,摆放有八只半人高的黄铜香炉。
赵素衣挑了个靠前的位置坐下,小声说:“听听这老神棍放什么狗屁,可惜没带瓜子来。”接着,他摸出一瓶薄荷油给冯筠,“要是他说的太臭了,你就偷着擦些。”
冯筠顺手拿过来,忽然感觉到瓶子的重量不对,像是空的。他打开瓶盖,往手心里一倒,倒出七八只黑色蚂蚁。
它们受到了惊吓,在冯筠手上乱爬。
赵素衣一脸坏笑:”怕你无聊,给你找点乐子。”
冯筠:“”
他手忙脚乱,低头去捉蚂蚁,只觉得心累,摊上这么一个五行缺德的主。等到捉完了,他右手做出端起酒杯的姿势:“七郎,请为我们虚假的友情干杯!”
赵素衣一听,认为“虚假友情”形容自己与冯筠的关系再贴切不过,学着冯筠的样子,对他说:“你我二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更不求同年同日死。从今天开始,结为异姓父子。我父你子,不分彼此。”
冯筠瞧了赵素衣一会,忽然放下手,转过身去:“你不要脸,我不跟你玩了。咱们的虚假友谊到此结束,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嘁!”赵素衣也向外挪了挪,背对冯筠,“随你的便。”
他们说话间,山洞里又有不少人进来。眼看是坐满了,高台上那位道士一甩拂尘,袅袅白烟忽然自八只香炉中逸散而出,空气里充满了甜腻的异香。
那道士的腰间系着四根细索,山洞里光线昏暗,一般人极难发现。他轻甩拂尘,负责机关的几个小喽啰收到他讯息,摇动手柄。四根细索骤然缩紧,拉带着道士腾空而起。
他悬浮而坐,朗声道:“我乃天界玄灵上仙弟子,道号子虚。今日奉师尊法旨,前来为世人指点迷津。”
香炉中的白烟逐渐变浓,缓慢朝上方飘去。众人表情浑噩,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中满是震惊的神色,嘴巴咧开,露出欣喜若狂的痴态。
道士继续说道:“近年天灾频发,西南地震、江州暴雨、丰州大旱,皆是上天示警。皇帝赵柳得位不正,乃是窃国大盗!他为人虚伪。嘴巴里仁义道德,骨子里不忠不孝。早年间身为晋王,犯下残害忠良、逼死兄长、鸩杀生父种种罪孽,招致上天厌弃,降灾人间。幸而玄灵上仙慈悲泽世,怜我百姓,无量天尊!”
赵素衣听得皱眉,用衣袖捂好嘴巴,对冯筠嘀咕:“什么狗屁上仙,瞎掰六九,都是造反的借口罢了。用的还都是我赵家玩剩下的东西,除了这毒,其他手段毫无新意。尤其是吊着他浮空的几根细索,是我阿娘先搞出来装神弄鬼的,居然也被学了去。这些臭鱼烂虾在我面前简直班门弄斧,忒不入流。”
冯筠深以为然,他老赵家的确是造反行业的天花板。
赵素衣还想再贬损同行几句,又听道士说道:“二十年前,赵柳与祁县县官串通一气,伪造祥润,诬告太子。有玉匠李某,无辜被杀。我师父在长安城内寻到李家后人春娘,点化了她。
“春娘机敏,在我师兄的指点下,用笔记录了诸多贪官也就是赵柳爪牙的恶行,编修为册。本来师父想将册子公开,没想到春娘身份暴露,当晚被酷吏张鸿逼杀。这本册子也下落不明,实在可惜。若以后诸位发现了什么线索,必有重谢。”
不知是不是那香的缘故,冯筠脑袋发懵。按照这妖道的说法,李春娘早就搭上了□□,她知道天仙丸不是什么好东西,才会提醒哥哥。出于自家安全考虑,选择把册子交给哥哥保管。而皇帝并不清白,他清楚李春娘的事情,甚至在承天门宴舞的时候,逼死了她。
但他记起赵柳请自己喝粥时的亲切样子,又想道:这些道士心怀不轨,逮住机会往皇帝身上泼些脏水的可能性更大。
他恍惚觉得自己在玩狼人杀,周围都是狼人,就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平民,等着被杀。心里后悔,当初就应该仔仔细细听同事讲解小说剧情,现在也不用受这份苦。
这时候,高台上的道士站起身:“传玄灵上仙法旨,赵柳无道,太子赵润乃是正统。仁义之辈,当奋而起身,以正河山!”
香炉中的冒出的白烟瞬间增多,一时间散不干净,如同薄雾一般笼罩在山洞里。人们脸上都显出颠狂样子,兴奋得双颊通红。他们似乎丧失了自我思维,纷纷站起身叫嚷:“以正河山!”
赵素衣听得心烦意乱,才要抽出刀将那老神棍直接抓了,忽然感觉到有一只手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不喜欢别人碰触,顿时难受得头皮发麻,肩颈处起了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赵素衣嫌恶地转过身,却看到了一位女子。她并不年轻,眉眼间带着苦相,腰也似乎直不起来,一直弯着。好像一棵将要旱死的老树,皮肤皲裂,佝偻着。
她沉浸在白烟制造出的幻境中,嘴角微笑,眼中却落下泪来,小心翼翼地开口:“阿禾,你去哪了?快让阿娘看看你。”
赵素衣不知道阿禾是谁,但女子的神态,让他记起了自己的阿娘,已故的武烈皇后。
民间的话本故事中,总喜欢把崔嫦写的机敏勇敢。而在赵素衣的记忆里,她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也许是之前三个哥哥都夭亡的缘故,她总是担心他。一会儿看不到,就要问:“佛狸,你去哪了?快让阿娘看看你?”
后来崔嫦重病,临终前对他和阿爹说,希望死后火化,骨灰撒在风里。以后风起时,便是她回家了。
话虽然这样说,但他从那时候就知道,阿娘是死了,不会再回家。就好比坐车,她只是短暂地遇到了他们父子两个,她的终点到了,便离开了。
人生不过萍水相逢而已。
赵素衣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
他凝视着面前呼喊阿禾的女人,想起李景也是想见到死去的父母,才服用了天仙丸。或许来到山洞里的人,和他们一样,心里都有实现不了的愿望,借助药丸,享乐狂欢。
那伙计将这种情况称之为“人间极乐”。其实一次次堕入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无法实现的希望,是一种残忍。
赵素衣觉得这种药可恶,觉得制造它的人该死。
他拍拍女人的手,将它从自己肩膀放下去,轻声说:“娘子,你认错人了,我是佛狸。”
说完,赵素衣不再理会她,而是大步走到一只香炉前,对着它就踹。
“哐”地一声闷响,香炉被踢翻过去,炉盖掉落,里面白色的粉末扬了一地。
高台上的道士听到声音,厉声喝问:“是谁在那!”
赵素衣抽出刀来。这把名为大夏的刀很漂亮,鸟羽状的钢花规律地排列在笔直的刀身上,锋芒外露,骄贵矜傲。
他握着刀,刀尖向前:“你算什么东西,滚下来跟我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