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我姨娘和我巧子妈去了娘娘殿
冬天象一床扯烂了的旧棉，纷纷扬扬铺天盖地给荣城平原匆匆忙忙裹上了冬装。
洋芋萝卜白菜红苕还有后院的几筐梨子都相继被我大哥放到了地窖里，包谷荞麦谷子这些粮食磨面的磨面装柜的装柜，都被我父亲和巧子妈安排妥当了，孩子们的冬衣都用了我堂姑李娴珍带来的布料，一人一身新的，等不到年下已做好了穿在身上，就连我奶奶张氏和王家老爷子都缝了新衣服让我父亲亲自送了过去。
做这些针线活，那能少了我小姨娘刘玉花啊。
她早早过来，浑身上下还是那样利利索索，别的女人都依着流行剪成了齐耳短发，可是她不，她永远将头发梳得水光，贴在后脖根上簪着一根精致的银簪子。
脾性还是那样风风火火，人没有进屋，声音已传了过来，冲着我父亲叫了声姐夫，我父亲和她都躲避着彼此的眼神，那些沉寂在岁月里的往事，在他们的眼中闪过忽明忽暗的火花，心里不由地感叹着：原来他（她）一直在我心底，生了根，再也不能除去。
上了炕先吃东西，给我小姨娘留了掺了白面的荞面馒头，为了冲淡荞面的苦涩，揉了甜的煮熟的红苕，再卷了胡麻油，吃起来爽口又有些醇香，菜是自家院里种的大白菜，淹了用大石头压在大缸里，吃时拿出来用水泡过，切成细丝伴着葱花和干辣椒烧开清油炝一下，就着馒头吃最好不过。
我小姨娘举筷子的手都与众不同，翘着水葱一样的手指，看上去分外别致。
我巧子妈在庄稼收完后让我大哥给她送去了半车的洋芋红苕和谷子，又给我奶奶那边也送去了半车，她们知道今年李家收成好，也就欣然接受，这不，今年的新衣也做得早，我小姨娘最喜欢裁剪衣服，她的手巧那是在荣城平原上家喻户晓的事。
“你姐夫的这件褂子是贴身穿的，记得比旧衣裳瘦上二三分。’
我巧子妈提醒我小姨娘，她正拿着我父亲的一件白布旧褂子在一大块新布料上比划着。
“咋瘦这么多——衣不过分，我姐夫这一年饭量减了吗？也瘦的太厉害了。”
我小姨娘有些吃惊，回想进屋前看到我父亲的容貌——嗯，是有些瘦，方正的国字脸都突起了颧骨，她的心不由地难过起来，装着要看清旧衣的尺寸，将那件褂子向鼻翼下拿过来，褂子上有我父亲的汗味和烟草味，那是我小姨娘记忆里尘封的一把钥匙，一旦打开，便会让她陷入另一个遥远的季节
“饭量倒没减多少，一来今年田里活多，二来为着娃们的事操心，最主要的是梅英嫁出去后，他就恍恍惚惚地吃不下睡不好，这一手带大的妮子十多年在身边没有离开过，一下子嫁到那么远他心里缓不过来，做梦都想着闺女呢。”
“也是，论这几个孩子，除了世杰，谁能比得上梅英？出身命苦，到了咱家能遇到我姐夫和你这样的父母也是她的福分，我看女婿人不错，就是远了些，梅英没有来信吗？”
“来过好几封，是女婿代写的，在那边都好，今年苹果丰收，叫世杰来拿呢。”
“没提过身上有没有喜？”
“好象没提过——咋提？才嫁过去几个月。”
我巧子妈笑起来，心想要是我大姐要是真怀上了可真是喜事，我父亲多少安心下来。
“那我给你说过的事咋样了？”
“啥事？”
我巧子妈可真忘记了我小姨娘说过的话。
小姨娘看看屋里没人，脸凑到我巧子妈的肩头，悄声说：“让你给我姐夫生个娃的事。”
我巧子妈挥手打了她一巴掌，咯咯咯地笑得如同一只母鸡，说：“就你惦记着这些没用的，梅英都嫁人了，世杰马上要找媳妇，我要是肚子大了，这还不把咱荣城平原上的人牙笑掉。”
“说得好象咱荣城平原没有这样的事一样——前庄的李生云的老婆不就带着最小的儿子和孙子吗？我们村的傻柱媳妇，不也当了奶奶还生了闺女？这样的事多着呢，偏偏到了你这里就行不通，你怕养活不起，生下来我抱过去养大。”
我巧子妈脸有些烫，她低着头整理布料，心想我小姨娘真是看不到这家里的实情，人家李生云是屠夫出身，天天杀猪卖肉，家里不缺肉更不缺钱，再生个儿子也不嫌多，傻柱人傻心不傻，生了五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听了媳妇的话闹着和二柱分了家，傻柱是想再生一个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不想又添了个闺女。而我们家那敢再添人口，本来就孩子多，加上我二叔的两个儿子，喂饱一家人的肚子都实属不易，眼下我大哥段世杰面临着娶妻生子，我巧子妈想到这些头都沉重得抬不起来，那有心思还想着自己再生一个！
“你倒是说话啊，到底生还是不生？不生老了后悔可别怨我。”
我小姨娘穿着针线眯着眼催促我巧子妈。
我巧子妈盘腿坐下长长地发出一声叹息。
我小姨娘手抖了一下，线没有穿过针眼，她索性放下来，她知道我巧子妈的心事，但她更知道我父亲的心事，这么多的孩子在身边，可是却没有一个是自己的骨血，我小姨娘怀惴着只有她一个人知晓的秘密——自己已经嫁了人的菊香女儿，是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玉花啊，以后这事，咱就别提了，我认命了。”
我巧子妈难过起来，惹得我小姨娘也难过起来。可她不认命，命这东西还得靠自己去争取，她跪在炕上裁剪起了衣服，三下五除二已将我父亲的褂子裁完了缝起来。
天近午后，我父亲从外面忙完了烧了开水提进来，倒了茶给我小姨娘喝，我巧子妈下了炕去厨房收拾晌午，宰好的一只鸡就等着我小姨娘来了炖着吃。
堂屋里就剩下我父亲和我小姨娘。
空气中透着一丝甜蜜而又令人苦恼的尴尬，我父亲卷了一支旱烟放在嘴边，点着了听到我小姨娘轻声说道：“也上年纪了，这烟还是少抽为好。”
“嗯。”
我父亲嗓子里答应着，不敢看她，这么多年过去，我小姨娘好似一点都没有变化，依旧是那么明艳动人。
“娃们长大了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嫁娶都是必然的事，成家了你和我姐也放心，可别为这事难为自己，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要是觉得心里不踏实，不如趁早再生一个，也算将来有个指望。”
我父亲的手抖了一下，看来，她还是懂得自己的，这些话字字落在了心坎上，抚慰着我父亲被岁月荒芜过的心田。
“你姐，不是因为生养犯了天忌，断送了性命，咱们还敢生吗？”
我父亲幽幽说道，这话触动了我小姨娘的痛楚，她被针扎了一下，手指上冒出了殷虹的血珠。
“那是她的命，和巧子姐无关，再说了，老天那能不怜惜你和巧子姐，就算生不了小子，生个闺女也了了我的心愿，不然不然我这心里，一辈子那有安生的时候。”
小姨娘的眼圈就红了起来。
我父亲放下了二郎腿站起了身，他坐不住了，他怕再坐下去，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会上去一把抱住我小姨娘替她擦去眼泪。
“要不，你和巧子去问问玄女娘娘李大仙？这样，好歹妥当些。”
我父亲临出堂屋撂下这句话，他一生都对我大妈妈刘氏心怀愧疚，是他没有拦阻我大妈妈，没有听从玄女娘娘的话违背了天意让我大妈妈刘氏怀上了自己的孩子，最终让我大妈妈难产而死
他肯定知道，我小姨娘和他怀着同样的愧疚。
我小姨娘跪在炕上听着我父亲的脚步离开，捂着自己的胸口任不知名的疼痛蔓延了全身。
她得和我巧子妈妈去拜访一下九天玄女娘娘殿。
冬日的黄昏格外短暂，天说黑就黑。
我小姨娘拽着我巧子妈向村东头的娘娘殿走去。
时隔多年，荣城平原上的人们并没有忘记玄女娘娘殿的存在，但他们鲜有人知李大仙如何度过这漫长的岁月，世事变迁，人们已极少前去向李大仙求签问卦，为着某种运动风向，人们尽量不去提及李大仙几个字，经过村东头，也会匆匆绕过殿门，只有到了年节下，娘娘殿的大门前，会有人趁着风高夜黑放下祭品，然后悄悄离开。
我小姨娘和我巧子妈拾级而上，来到了娘娘殿的大门前。
即使在夜色里也能看到以前的朱门早已斑驳陈旧，生锈的门环已没有半点光泽，我巧子妈举起手，须臾又放下来，回头对我小姨娘说道：“不知咋的，我心里瘆的慌！”
“慌啥，大仙是活神仙，心胸仁慈得很。”
我小姨娘安慰我巧子妈，自己鼓起了勇气上前一步要叩门。
门却吱呀呀地开了。
里面的正殿里透出烛光的清亮，照着殿前的荒草和石阶。
我小姨娘拉着我巧子妈走了进去，脚步踩出声响，一步步踏进殿内。
烛光摇曳，香火氤氲，厚重的紫色布幔轻轻晃动，莲台上李大仙正安静地闭目静候她们。
我巧子妈和我小姨娘还是打量了他一眼，多年未见，他的头发全白了，烛影下容长的脸涂着惨白的粉，画着入鬓的眉毛，嘴唇上一抹胭脂是唯一的生动，白发上的金钿银钗簪了一头，较于以前，点缀了几朵粉和红的绢花，衣裙有些陈旧，上面绣着的梵纹和花饰都开始脱了线。
两人的心里涌来了酸楚。
“大仙，你可好/”
我巧子妈壮着胆问候他，将篮子里的煮鸡蛋和一只杀了的鸡掏出来放在他脚下的桌案上。
“很好。”
李大仙吐出这两个字，他的声音明显地沙哑起来，嘴一动，脸上的皱纹便如蛛网一样浮现，没有睁眼，他已叫出了我巧子妈的名字;
“张巧子，你可以生，也可不生，不生，家中诸子平顺，生，家中风波四起。”
“此话怎讲，大仙？请给民女明示。”
我小姨娘诚惶诚恐问道。
“无关要紧，都是尘世俗人，故，经历的磨难不过浮尘沙影，生与不生，都在你的心里，去吧，去吧。”
大仙已扬起了手，他的指甲如同铁钩。
“大仙，是儿是女，可否明示？”
我巧子妈将头伏下来，额头贴在了冰冷的青砖上。
大仙睁开了眼睛，他的眼里映着烛光，也映着一个世人无法看清的世界。
殿角的风铃响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巧子妈和我小姨娘跪在殿中，还在等待李大仙的神谕。
“红子叫，春天到，飞不远，盘旋低。”
李大仙吐出这几句话，然后闭上了眼睛。
我小姨娘和我巧子妈不敢抬头，直到莲台上传来沉重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