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十三）
牛鬼庞大的身躯倒在地面，尸首分离，暗沉的血水汩汩流了一地，头颅上的眼睛瞪大如铜铃，似乎在质疑自己怎会死在一只妖怪幼崽手中。
雪姬卧在这片土地唯一干净之地，神情嫌弃地磨了磨爪子。
若说变狗之后有什么事她最讨厌，洗澡占第二就没有第一。
奈何犬妖用原型战斗就是这点不方便，不是会脏牙齿，就要脏爪子，总得二选一。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为何她哥每次变原型就那么兴奋，换作她来，恨不得让身体任何部位，都离那些奇形怪状、臭气烘烘的妖怪远远地。
“看来我来迟一步，这次的退治目标已经被你解决了。”
听到这句话，雪姬一抬首，就看见一道熟悉的挺拔身影，站在几丈之外。
能不动声色靠近到这种距离而不被她察觉的人，当前时代两只手就可以数过来，而来人正好是其中唯三人类中，她觉得最不好搞定的那个——
麻仓叶王。
初见时，雪姬尚对他一无所知，只顾着花痴美人，所以一不小心吃了个小亏。过后，她在平安京里打听了一番，听说不少有关他的异闻。
比如说出生不祥，据说是被他师父，已故阴阳师羽茂忠具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因在某次大乱里作出杰出贡献，保卫了平安京，得天皇赐姓麻仓，封大阴阳师。在这个非贵族不能为官的时代里，这样的经历可谓之为传奇了。
又比如说，传闻他有洞悉人心之眼。任何人麻仓叶王只需看一眼，就能知晓其内心在想什么，没有人能在他面前掩藏秘密。听到这个传闻，雪姬心想难怪当初指证白绒背主时，他出言又快又准，还以为他能掐会算，却原来是“看”穿的。
“哎呀，我哪有传闻那般可怕。”
像是要佐证雪姬的想法似的，麻仓叶王眉眼弯弯，轻轻笑了起来。
类似的笑容，佐为和晴明都有过，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佐为笑起来温柔又可爱，晴明的笑容给人狡黠与睿智的感觉，唯独麻仓叶王这样笑，令人感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威压感。
雪姬无语地望向他：“你故意的吧？”
若真想否定此事，只需对她的心理活动视若无睹就好了，还特地点出来，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读心术似的。
“哈哈，”他爽朗轻笑了两声，“雪团儿好像没被我吓到呢。”
“那当然，”雪姬昂首道，“区区读心术而已，有什么了不起。”
她上辈子看的小说漫画里，什么奇怪能力没有，区区读心术还真排不上号。
麻仓叶王好奇问道：“小说漫画是什么？”
雪姬：“……”
再没什么比刚吹完牛逼就被打脸了更打脸的了，她还没习惯与有读心术的这家伙相处时该怎样收敛心理活动。
叶王笑眯眯道：“看来我果然没猜错，雪团儿不是这个时代的妖怪吧？”
上次在心音里听到“历史”二字，他就开始怀疑了，如今更加确定。
雪姬无语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太不会看人脸色了。”
就算知道了别人的秘密，哪有直接说穿的道理。
“有啊。”叶王眼神幽深，似乎透过了雪姬，看到了当初这样说他的师兄大太郎。
“那他肯定告诉过你，你这样很讨人厌。”
“不，”叶王摇头，“恰好相反，他说我果然是个有意思的人。”
雪姬：“……他后来就没有被你气死吗？”
叶王眼神悠远，轻声道：“说完这句话不久，他就死了。”
雪姬的犬拉耸下来：“抱歉。”
啊啊啊，为什么这种不好的事她就说中了？！
“没关系，”叶王轻轻摇头，将对故人的怀念重新掩藏进心底，莞尔道，“雪团儿是很温柔的妖怪呢。”
所以比起与人相处，他更喜欢与鬼和妖怪相处，他们中许多都具有比人类更纯粹的心灵，就像千代和股宗一样。
“谁说的？！”不想雪姬反而跳脚起来，龇牙道，“阴阳师，你这是在瞧不起我吗，竟敢说我堂堂大妖怪温柔！”
呜呜，这种名声要是被她哥听到了，肯定又要以她丢了白犬一族的脸为由，拉她去训练场对打。
所以这种传闻一定要掐死在摇篮里。
啊，虽然她哥不一定会知道这个雪团儿是她啦。可见换一个地儿就起个假名是多么英明的选择。
（雪团儿一开始只是节子为她起的宠物名，为了避免真名被外人所知利用她就沿用了，现在看到晴明和叶王两个经常在身边出没的阴阳师，雪姬不得不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
“雪团儿不温柔么？”叶王嘴角微微勾起，“从安倍桑处得知妖怪作乱的消息，立即就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防止了更多村民遇害。”
他之所以知道，因为今日送来阴阳寮的消息里，纯属此地离平安京最远，而牛鬼作乱投毒的地方，受害的又并非贵族，只是普通村庄村民，在阴阳寮的退治工作中属于最后处理都没关系的那拨。
因此，他才会顺手先行过来，不想有人竟比他还急、还来得早。
“哪、哪有！”雪姬嘴硬反驳道，“我只是来狩猎的！”
“是是，”叶王眉眼含笑，“那我有另一个更佳的狩猎地点，雪团儿大人方不方便拨冗前往呢？”
雪姬在原地走了两步：“既然你诚心诚意邀请我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可恶，该死的麻仓叶王，肯定是故意的！
雪姬在心底狠狠地咒骂道。
叶王伏低几□□子，小声对她道：“你知道我听得到你心里话吧？”
雪姬翻了个白眼：我就是知道你听得到，才故意骂的。
叶王轻笑出声，伸手揉了揉她顶上的犬耳。
“怎么了，麻仓大人？”
领路的下人听到笑声，回头询问。
“没什么，”叶王微微一笑，“源氏的府邸果然不同凡响，”他随手指向庭院正中的一棵枫树，“比如说这棵红枫，在深冬时节仍枝繁叶茂，叶红如血而不落，实在是不同凡响。”
下人连忙介绍说：“这棵枫树原先种在将军新纳的红叶夫人院中，有一日将军在红叶夫人院中看到此树，夸赞其长得丰盛，红叶夫人说‘因为我对将军您的思念多到满溢而出，不知不觉将枫叶染红了’，后来为让将军看到枫树就想起她，红叶夫人恳求将军将此树移植到进屋的必经之路旁，将军感念于她的神情，就应允了。”
他口中的将军，乃此座府邸的主人，大名鼎鼎的源经基，因平叛有功，现在任镇守府将军一职，故而府中之人皆以此而称。上次源博雅提起的清和源氏，也是指的他。
麻仓叶王意味深长道：“是么？这位红叶夫人，看来很得源将军宠爱啊。”
他原本只是为引开话题，随手指的枫树，如今听来这位红叶夫人说不得就与他此行而来有关。
[这不理所当然的吗，]知晓叶王的读心术以后，雪姬干脆懒得开口讲话了，直接在心里想到，[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谁不爱年轻貌美的小妾，听到几句所谓神情的追捧，就飘飘然了。]
红叶夫人之名听起来好听，其实只是源经基纳的小妾而已，而此时源经基的长子源满仲都已过而立之年，源经基到底有多老就不难想象。
雪姬由此感怀想到自己便宜老爹，虽说她妈妥妥的女王大人，压根不在乎犬大将在外另寻真爱，可做女儿在这种情况下永远心疼母亲。
叶王脚步一顿，忽然小声问：“大猪蹄子是什么意思？”
表面意思他懂，猪蹄嘛，但雪团儿话里肯定不止这个意思。
雪姬一哽：[这个嘛……我不好解释，反正就不是好东西的意思。]
叶王马上活学活用，笑眯眯道：“明白了，原来雪团儿的父亲是大猪蹄子。”
雪姬冷笑：[呵呵。]
[算了，只此一次。]
我爹我骂可以，别人不行。
只此一次，唯独这次我不计较了。
这番话虽然没有以心理活动的形式显现出来，但她想其中意思叶王领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