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时代（十二）
朱雀帝在花园里漫步。
贵为一国之君，国家大事却无须经过他手，只能每天自行娱乐，排解寂寞。
然而今日刚在花园里走了几步，他远远就瞧见源博雅步履匆匆地迎面向他而来，一副要禀报什么事的样子。
朱雀帝对这位年龄比自己大四岁、已经降为臣籍的侄子，素来较为宠爱，所以在源博雅端住面孔，说有事要报时，他随意笑笑就答应了。
可随着源博雅将那日御前战的真相以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并召菅原显忠进宫佐证之后，朱雀帝的笑容就变得越来越淡，消弭于嘴角。
最终，望向痛哭流涕、磕头忏悔的菅原显忠，他挥挥手，疲惫地道：“我知道了。那就摘去菅原显忠御前战胜者的头衔，将他逐出京罢。”
可随后，面对源博雅请求恢复藤原佐为名誉的请求，他终于忍不住叱问：“博雅，连你也站在他们那边吗？！”
所谓的他们，当然是指藤原氏，二人不仅是叔侄，同时他们母亲也是拥有亲姑侄关系的藤原氏女子。
源博雅的手颤抖了一瞬，随即坚定道：“不，臣站在公理与正义这边。帮助佐为桑，不因他姓藤原，只因这是他本应得到的补偿。陛下，您和佐为桑下过棋，应该知晓他为人才是。”
是啊，他内心清楚，却还是顺着比赛结果下了那道驱逐令。
大概是为了发泄平时为下臣所压迫的苦闷吧，他迁怒于人，只为看到他们（藤原氏）为此退让的模样。
这样的他，确实太可笑，太可悲了。
朱雀帝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既然查清楚了，藤原佐为无辜，我会下旨为他平反，想来这件事关白也不会反对。你退下吧。”
或许自己没有任何当君主的才能吧，也许退位才是对所有人都好的选择……
“是。”
源博雅抬首，就能看见这位比他更年轻的长辈，眉宇间笼罩着洗不去愁苦，他如何不知其苦闷呢，但千言万语，此时只得一句：“大君请保重身体，博雅就告退了。”
在源博雅进宫为佐为翻案的同时，雪姬一行人正在进行另一件重要之事。
佐为仍栖息于晴明纸人变成的身体中，他戳了戳躺在棺材里的“自己”仍旧软嫩嫩的面颊，可惜道：“我真不能回到身体，只能埋掉吗？”
不是他嫌弃纸人不好，只觉得原本身体用起来更顺手。
是的，他们如今正在藤原北家的家族墓地群，正打算将佐为的身体下葬。
坑是晴明的式神挖的，墓碑和棺材都是晴明的式神现做的，就连佐为的遗容都是晴明的式神蜜虫整理的。
对于做阴阳师的式神，既要全天全周007无要求应召唤，还要求技艺全通啥啥都会，简直地狱级魔鬼工作，雪姬对此再次有了深刻认识。
面对佐为的提问，晴明解释道：“死去之人的身体很快会腐烂，没有办法长期保存。我倒是听说海的那边，□□上国有保存死尸千年不腐的办法，可这个方法在他们当地也是不外传的秘法，少有人知。”
雪姬心想：这说的不就是僵尸吗？皇亲国戚与贵鬼都喜欢这样保存自己的身体，结果一不小心就起尸弄了个粽子出来，还有湘西那边……
“那好吧。”佐为只能嘟着脸，眼看着棺盖滑到顶，棺材被放入坑中，再逐渐被土所掩埋，愈发正视了他如今已经和活人完全不同了。
事实上，当时在破庙里，藤原佐为于棋局上战胜了菅原显忠，却没有任何升天迹象之后，晴明就感叹道：“是最糟糕的那种情况呢。”
雪姬很明白他言下之意。
如果佐为最大的遗憾是输给菅原显忠，那么得到满足后，释怀的他就会往生。可佐为没有任何升天的苗头，而死魂在人世徘徊不去，不是会变成困守一地的地缚灵，就是会变成下场悲惨的怨灵甚至鬼怪，无论是她还是晴明，都不想眼睁睁瞧着佐为沦落到那种下场。
可是在雪姬询问“你还有什么心愿，我帮你实现”的时候，那个只知道下棋的笨蛋双眼放光：“雪团儿会下棋吗？以前我和节子下棋时你总待在一旁观看，我们来下一局吧！”
雪姬抱拳道：对不起，打扰了，告辞！
“咳咳，下棋这种事嘛，你还是找安倍晴明和源博雅吧，他们不是挺厉害的吗？”
晴明笑眯眯：“我没关系哦。”
佐为举起双手欢呼：“太好了！我还要下更多更多的棋，十盘、百盘、千盘……永远都下不够！”
雪姬不由得与晴明对视一眼。
有时候单纯执拗的热爱之心，比邪恶的妄念更为执着。
下棋就是佐为的全部，他永远都不会舍下围棋。
这就意味着，只要不能割舍掉对围棋的执着，藤原佐为永远无法正常往生。
这一对视，二人尽在不言之中。
于是晴明向佐为发出邀约道：
“佐为，你要与我签订契约，成为我的式神吗？”
如果是其他情况，雪姬定会拼尽全力阻止佐为落入晴明这个周扒皮主子手中，可惜现在没得选择，这是现今最优解。
佐为马上扭头问道：“哎，可以下棋吗？”
晴明沉吟道：“嗯…当然可以。我的话，虽然不是每天都能与你对弈，但纸人制作的躯体只要不遭到破坏，在京城附近走动是没问题的，如果遭遇到危险你也可以脱离纸人，利用契约返回我身边。如果你想拜访某地的名手，我或者博雅有空闲的话，也能陪同你……”前往。
最后两个字还未落定，佐为就欢呼雀跃道：“我签我签！”
雪姬：看吧，我就知道会是这种结果。
她现在唯一庆幸地是，作为棋痴的佐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也不会什么术法和战斗，只有下棋这一项技能，安倍晴明这个老狐狸就算签了他，也无法压迫太多。
事实证明，雪姬还是想得太天真。
后来佐为向她哭诉，晴明在退治妖怪时，让他去和爱好下棋的鬼怪对弈，这就是后话了。
雪姬只能伸出大拇指：不愧是你，安倍晴明，永远能超出我的想象。
佐为之事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平安京内的一切似乎与从前没有任何不同，而雪姬却无法继续待在节子身边。
那日她变的大白犬模样，路上不少行人都目睹到了，又有安倍晴明登门询问节子下落一事，结果就是藤原家人人皆知小姐被妖怪抓走了。
虽然当天，晴明就将节子安然无恙的送回了藤原宅，但在此之前，此事就已经惊动了他师父贺茂忠行。
故而看过晴明后续写的汇报：“那只妖怪是受投河的藤原佐为所托，带节子小姐前去见最后一面，并无主动伤人之意，我已将其退治。”这样遮掩的话时，贺茂忠行问他：“晴明，果真是如此吗？”
他在藤原显忠家感受到了妖怪残留的气息，那种气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形成的，那只妖怪早就栖息于此。
面对质问，晴明脸色分毫不变：“前因后果，确实如此。”
“我相信你，晴明。”贺茂忠行点了点头，“只是那只大妖怪，不能再出现在左京贵人们所居住的区域了，会造成恐慌的。”
贵人们一恐慌，他们阴阳寮压力就会很大。
贺茂师父言下之意，无非是让他与那只大妖怪好好商量，让其行事最好隐蔽一点，不要大张旗鼓，再做出光天化日之下变成偌大原型在大街上溜达等引人瞩目的事。
当晴明将修辞过的此番话转达给雪姬听，她豪迈地一甩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倒非是她怕了贺茂忠行，先前她受的伤此刻已经痊愈，妖力也恢复了一半，除了不能变成人形的这个坑外，实力恢复了鼎盛时期不少。
可再想恢复妖力，除了天天晒太阳晒月光，吸收日月精华之外，她还必须得去狩猎妖怪，摄入营养，普通鸡鸭鱼肉对她没用，待在藤原宅意义不大。
“啪”。
她用爪子落下一子之后，藤原佐为就忍不住扶额叹息一声：“落在这里，不出五步，你这片棋子全都要死掉了。”
他万万没想到，妖怪模样那般威猛的雪团儿会是这样一个——
臭棋篓子。
臭到在他教导过的贵族里也能排倒数，简直在挑战他作为棋手的忍耐度。
“呜呜，对不起嘛，我又算错了。”
雪姬双爪捂脸，羞愧于见人。
谁让她从初中起数学就一直苦手呢，算子、算未来的棋路什么的完全算不清楚啊qaq
“算了，”佐为见她这副毛绒绒的可爱模样（她又恢复了小狗外形），哪还狠得下心责备，“你刚学围棋，下得还是不错的。”
雪姬立刻满血原地复活，原地一个蹦跶：“真的吗？！”
佐为老实说：“虽然你布局、收官和算棋路全都一塌糊涂，至少在单纯中盘拼杀的时候，非常果决狠厉，气势不错。”
雪姬嘚瑟道：“哼哼，那当然了，论厮杀对敌，没有人能超过我们白犬。”
佐为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这笑容不带丝毫阴霾：“既然如此，我们重新从布局开始学习吧。”
雪姬厉声：“不要啊——！”
见此，隔着一段距离，正在廊道上一起喝酒赏花（晴明宅的园子一年四季都有不同的鲜花在盛开，博雅一直很惊奇这点）的源博雅执筷捉起盘中的香煎鱼，问道：“这样真的好吗？”
他是在问，身为阴阳寮有品阶的阴阳师，任大妖怪在家中来去自如，还让她由此知道了只有阴阳寮才能知晓的哪地有厉害妖怪作乱的消息，是不是太过随意了。
晴明端起白瓷酒杯，莞尔道：“这样没什么不好。我退治妖怪，她狩猎妖怪，各取所需，两全其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