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脚背
回家的路上,乐月坐在姥爷绑了软垫的自行车后座上,闷闷不乐地把脑门抵在姥爷穿着的确良衬衣的背上。
“月亮,怎么不高兴啊?姥爷和你说,镇小学也分快班和慢班,一班的总体成绩要比二班好不少,校领导看了你的成绩特别满意,专门把你分到五年级一班。”姥爷弓着背踩自行车,也捉摸不透孙女儿为啥不高兴。
“卢卡成绩不好吗,为什么他在五年级二班啊?”乐月不甘心的问。
“这个”姥爷尴尬地笑笑,委婉地说:“也不能说小卡成绩不好,毕竟他之前没在咱们这儿上过学。听说国外学的东西和咱们这儿不一样,他妈妈在的时候还有人辅导,第一学期进步挺大的,后来小卡妈妈走了,上一学期期末考试,好像成绩就不是很理想了。”
“所以,卢卡就是成绩不好,上不了一班呗?”乐月憋憋嘴,心里埋怨卢卡这只拖后腿的“小狗”,害得她要自己一个人面对完全陌生的班级。
空气中飘来一阵甜丝丝的红薯味儿,乐月小屁股不老实地扭了扭。
姥爷也闻到味儿了,朝着一条巷子口骑过去:“给月亮买个炸红薯饼吃好不好?可甜咧。”
“好。”乐月下意识点点头,可心里还惦记着分班的事儿。
巷子口有个卖炸红薯饼的小摊,支了一口大油锅在三轮车上。
“郭家媳妇,给我孙女来一个红薯饼,炸的焦一点。”姥爷热络地和守在摊子旁的女人打招呼。
镇子就这么巴掌大点地儿,全是熟人。
“阿姨好。”乐月认不过来那么多人,双手背在身后,礼貌地问好。
“楚书记,你外孙女啊?妮儿真俊儿啊,这小裙儿真洋气,和她妈小时候还真像。”卖红薯饼的婶婶人看着面善,乐呵呵地说着开始操作。
橙黄色的红薯切成小方块,和淀粉、面粉的糊糊混在一起,婶婶手抄着个大漏勺,舀一勺红薯糊糊放锅里油炸。
别看是乡下,这里的炸物都挺讲究,要用花生油炸,有股特殊的香气,直到炸得红薯饼外表金黄酥脆,内里甜软细嫩,控干多余的油再撒上白砂糖,塞到纸袋子里,就算做好了。
估计是看乐月长得乖巧漂亮,讨人喜欢又有礼貌,郭家媳妇刻意把饼做得大了一些,差点塞不进纸袋子里。
“妮儿,烧嘴昂,慢点吃。”胖婶婶把浸着油花儿的纸袋子递给乐月。
“谢谢阿姨。”乐月放在嘴边吹了又吹,轻轻咬了一口。
浓郁的红薯香扑鼻而来,外皮咯吱咯吱的,有了白砂糖的加持酥脆香甜,内里是软乎乎的红薯泥。
“好吃不?”胖婶婶笑眯眯地问。
“好吃,阿姨做得特别好吃,甜甜的。”乐月弯弯眉眼,毫不吝啬的赞美,却没再继续吃,而是偷偷把纸袋子的口折叠起来。
回程的路上,乐月还是不甘心自己一个人去五年级一班。
她觉得,镇小学五年级一共就两个班,又不是重点小学,就一个乡下的镇小学还分什么快班慢班?
在她看来,两个班都一样,老师都是一样的,自己无所谓去一班还是二班,有自制力又努力,在哪里都能学得好。
乐月鼓起勇气,对姥爷说:“姥爷,我不想去五年级一班了,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去了好孤单啊,我想去五年级二班,和卢卡一个班。”
“”楚老爷子可犯了难。
本来在京城重点小学读书的孙女儿来镇里上学,就够委屈乐月了,这要是真听了孙女儿的,调到慢班去,别说他闺女女婿不乐意,楚老爷子自己也过不了这一关。
乐月见姥爷没啥反应,越想越委屈,嘟着嘴没说两句,金豆豆就下来了:“呜呜呜,我除了认识卢卡,其他人一个都不认识。这什么破学校啊,没有投影仪没有电视,也没有电脑,操场没有塑胶跑道,英语课都没有,这么破的地方还分什么快班慢班,我在哪个班都一样嘛!在五年级二班,一样可以语数外都考一百分”
楚老爷子最见不得月亮哭,又觉得确实委屈孙女儿了,瞬间被磨得没了脾气。
老爷子赶忙靠边停车,掏出手帕在树荫下安慰孙女儿:“月亮不哭啊,姥爷给你想办法,让你和小卡分在一个班。”
“姥爷保证吗?”乐月一秒停住眼泪,大眼睛水汪汪地盯着姥爷。
“保证!”楚老爷子拍拍胸脯:“姥爷什么时候骗过你,我说话向来一言九鼎。”
“姥爷最好啦。”乐月破涕为笑,搂住姥爷的脖子。
小丫头贼得很,从小到大,只要乐月想要的东西,还没有得不到的,连平时对她要求严格的父母她都有办法哄得服服帖帖的,更何况对孙辈儿有点溺爱的长辈了。
把乐月送回家以后,楚老爷子马不停蹄又打了好几个电话,总算把这事儿搞定了。
楚老爷子记起五年级二班有几个不老实的混小子,上学放学就喜欢找卢卡的麻烦,堵着小卡瞎编些不入耳的“歌谣”还对他扔石子。
几个臭小子被老爷子警告过几次,乡下孩子胆儿肥,也只是当着老爷子的面不敢这么做了而已,在学校里的,楚老爷子也没办法一直护着卢卡。
千禧年左右,乡镇学校的老师动手打学生都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对十年后在网上引起热议的“校园暴力”,老师们并不当回事儿。
借着那几个混小子的由头,楚老爷子好说歹说,拜托副校长把卢卡转到了一班。
这下,两个孩子可以在一个班了。
乐月知道这个消息以后,高兴坏了,迫不及待地想和卢卡分享这个好消息。
这几天,卢卡下午都在荷塘边的破庙帮老和尚捯饬菜园子,乐月抓着草帽和咬了一口的红薯饼,兴奋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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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口荷塘边的小庙。
“卢卡!”乐月一路跑过来,三步并作两步跳上石阶:“我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小姑娘清脆甜美的嗓音,并没有打破任何佛门的清净,乡村的小庙,更像是在烟火气中的修。
卢卡正用压水井压出来的水冲走脚上的泥巴,一抬头,就看到脸蛋红扑扑的小姑娘。
乐月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背心裙,奶油白的一字凉鞋,一手捏着一只纸袋子,一手压着脑袋上的草帽风风火火地跳进来。
乐月平时总是瞪得圆溜溜的大眼睛,弯成玄月,唇边浅浅的梨涡也透着甜。
卢卡低下头回避乐月的目光,却清晰看到她奶油白的一字凉鞋露出像嫩莲子般白皙的脚趾。
长大后的卢卡,曾无数次想起这个场景,那个像宫崎骏动漫里溜出来的女孩,是那么可爱又那么遥远,像挂在天边的月亮一样,发着光。
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卢卡只敢偷偷幻想,如果有一天,这月亮只属于他一个人就好了。
“给你吃,我尝过了,好甜好香呢。”乐月一蹦一跳跑到卢卡面前,用手捏了捏纸袋子,拧起漂亮的眉毛:“唉?怎么变得软乎乎的,不脆了?”
乐月打开纸袋子,又咬了一口,像小仓鼠一样咀嚼起来。
小姑娘有点沮丧,口齿不清地说:“刚刚还是脆脆的呢?算了,你别吃了,凉了就不好吃了”
乐月想把纸袋子藏到身后,被卢卡一把拿走。
卢卡三口两口把剩下的红薯饼吞下肚,差点噎住,低头掬一捧凉水喝下去,有点狼狈地说:“好吃,软软的也好吃。”
“原来你喜欢吃软的呀?”乐月笑嘻嘻的,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儿没和他说。
“下周开学,你和我一起分到五年级一班啦,我想去找班主任岳老师,让她安排我们当同桌!”乐月弯腰偏头,从帽檐里看卢卡:“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什么哇?”
“啊,哦”卢卡回过神来,压水井的水溅了一点到乐月细白的小腿上。
“好凉好痒,不过好舒服呀,我跑着过来的,热死啦。”乐月干脆脱掉鞋子,也学着卢卡的样子冲脚丫,还调皮地踩了卢卡一下。
卢卡半张着嘴,脚背上像被一条滑溜溜的小鱼儿蹭过似的,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他手上继续压着水井出水,让乐月可以玩个尽兴。
敏感的乐月一下子就发觉,人类的悲欢似乎并不相通,卢卡的表情,看起来并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确切来说,是一丝高兴的情绪都没有。
怎么有人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呢!
小脾气一下子就蹿了上来,乐月气鼓鼓地故意踩了卢卡一脚:“五年级一班是快班,班里同学成绩更好,能进到一班不是高兴的事情吗?还是,因为和我一个班,所以你不开心?”
“不是”卢卡咬住嘴唇,艰难吐出两个字,不知道怎么和乐月解释。
“那是什么?”乐月打破砂锅问到底,双手叉腰不依不饶,和连珠炮似的发问:“喔,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舍不得你们二班的同学,或者,你舍不得你在二班的同桌?你同桌是女孩子吗?漂亮吗?你不愿意和我当同桌,倒是早说啊,我就不让姥爷费那么大的劲儿了!”
“不是,月亮”卢卡摇摇头,低声说:“在学校里,最好别和我说话。”
“为什么?”乐月瞪圆眼睛,不解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