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各怀鬼胎
桂林府,都司衙门
指挥佥事焦明,脚步轻快的穿过几道门廊,心情大好的他,不但面对着路遇停下,向他施礼的小官、胥吏点着头,就连避之一旁的衙役,他都报以微笑。
“陵礼,大统兵可有贵客?”跨进都指挥使孙存忠的院子,焦明轻声的问孙存忠的幕僚。
“大统兵刚应付完两批客人。”胡可仁向焦明施礼,“陵礼”是他的表字。
“待陵礼前去通报。“焦明经常往孙存忠这儿跑,胡可仁自然知道他在孙存忠心中的份量。
伸手拦住胡可仁,焦明很随意的说道:“既然大统兵没有贵客,我自己进去便是,不用劳烦陵礼。”
“请!”胡可仁侧身,微微弯腰,让开了路。
跨过一小片天井,焦明进到孙存忠的公堂,在堂中站定,长揖到地说道:“见过大统兵!”
只见,坐在案前的孙存忠只时微微的点点头,没有说话,眼睛盯着手中的公文,抬都没抬一下。既然孙存忠没发话,焦明只能垂手低头,站在堂下。
片刻之后,只听孙存忠轻嘘一声,放下了手中公文,然后抬手,遥指侧方,说道:“尚普来了啊!坐吧。”
“谢大统兵!”焦明这才就近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孙存忠慢条斯理的把手中的公文,轻轻合上,放回书案那一叠卷宗上。
“尚普过来何事?”孙存忠问道。
“经历司转了两封布政司的公文过来,下官看后,觉得颇为有趣,因此拿来,请大统兵示下!”刚坐下的焦明,又赶忙起身,从怀中掏出两个信封,双手递到孙存忠的案前。
公文有趣?孙存忠觉得焦明这个说辞本身就有趣,哪一份公文不是官样文章?除了要钱就是要粮,焦明居然会觉得有趣,属实令人费解。满腹狐疑的打开信笺,孙存忠看了起来,他倒要看看到底何事,会让焦明如此兴奋。
一目十行,孙存忠很快的就把两封公文看完,皱着眉,抬头看着焦明说道:“南宁府、新宁州求援,趣从何来?”
见孙存忠没反应过来,焦明赶紧解释道:“这两封公文,是从布政司转过来的。这一年多来,那个海盐子对都司上下可‘不薄’啊!”
“况且,再有两月,京里考功司的人便要下来,到那时,嘿嘿嘿~~~”焦明阴阴的笑了起来。
他口中的“海盐子”,便是是广西布政司左布政使吴中伟。
原本“三司”(承宣布政司、提刑按察司、都指挥司)各管一块,互不隶属。
布政司职掌一省之行政、民政、财政等事;提刑按察司掌一省刑名按劾之事,兼具司法、监察之能;都指挥司为一省最高军事机构,负责管理所辖的卫所,以及与军事相关事务。
遇到重大事宜,三司共同商议,协力解决。
可是,上任一年多来,吴中伟一直以“未清前任所为”的理由,对都司所需钱粮之事,多有刁难。尤其是,今年都察院右佥都御史何士晋巡抚广西,吴中伟仗着在京中曾与何士晋有旧,行事越发乖张,完全不把按察司、都指挥司放在眼中。
焦明知道,眼下,不但都司上下,对吴中伟多有怨言,按察司那边,由于与布政司交集颇多,更是怨声载道,势同水火。
眼下,新宁州突现暴民啸聚,捕快被杀,连前去镇压的巡检也全军覆没。现在,不单单新宁州知州,发来加急公文求援,连南宁府知府也一并发文,请求调集兵马,剿灭暴民。
看到公文,焦明怎能不开心?如此送上门的机会,不好好的拿捏一番,怎能出得一年多以来,被吴中伟刁难的恶气?
“尚普休要胡言,你我为官,皆享皇恩,自当尽心竭力。“孙存忠摆了摆手,说道。
“吾等行伍出身,只知报效朝廷,至于那些倾轧同僚的阴损之事,那是万万做不来的。”孙存忠又幽幽的补上一句。
“大统兵所言极是,下官受教!”焦明起身,拱手。嘴上恭敬有加,心中却暗笑不止。
孙存忠嘴上说得正义凛然,就不知那句“倾轧同僚”又暗指的是谁?
头往后一靠,孙存忠闭目养神,不知在盘算什么,焦明只能在椅子上陪着干坐。
“刚收到兵部发来的通报,还有京师提塘官传回来的邸报,难啊!”闭着眼睛,孙存忠喃喃自语。
“辽东,经抚不和,广宁惨败!蒙古人侵入陕甘,杀掳我数万边民。那边四川永宁土司造反还没平息,这边水西安邦彦又把贵阳围了。“之前孙存忠看的公文,便是这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睁开眼,坐直身子,孙存忠慢慢的说道:“之前,兵部下令,广西已经抽调了上万人马入黔增援,并且,浔州府大藤峡的猺蛮刚压下去,周边卫所损兵折将,现在还能调集何处兵马救援新宁州?”
“尚普,你安排人,给布政司那边回个信吧,就说都司兵力捉襟见肘,无力救援新宁州,请布政司另寻他法。”孙存忠面无表情的说道,一根手指却得意的在案上,轻轻的敲着。
-------------------------------------
马家庄子,小木屋
吕耀辉架着二郎腿,坐在一个树墩子上,他面前站着四个人,都是上次来过的。两个镇上的小子,断了手的梁成,哥哥死于铁窑的张连福。
上次回去之后,四人分头行动,不但把铁窑上的情况,打探得一清二楚。那断了手的梁成,甚至还干了一件,令吕耀辉意想不到的事。
根据几人核对无误,铁窑现有矿工三百七十多人,分为四个班次,每三个时辰进行轮换。其中,每个班次下到窑底的约八十人,其余的留在地面筛选矿石。
整个铁窑,原有护矿队五十余人。可是,自从窑主家的三少爷与许山海等人在渠黎镇发生冲突后,铁窑每一天都有新人来到。据矿工间的传闻,窑主担心许山海带人报复,所以大把花钱,四处招揽人手,扩充护矿队。时至今日,护矿队的人数,已逾百人。
年前,朝廷派来的矿监(太监),在距离窑口不到一里的地方,建起了一座铁冶厂。月前,矿监带着几十号官军,押来了上百流放的重刑犯,专事炒铁。
所以,眼下铁窑,守备的人数接近二百,其中有六十多是披甲的官军。
至于梁成,则偷偷联系上了一位曾经的工友,那位工友因手脚麻利,现在被指派,每天负责给炒铁的重刑犯送吃食。
至于那些重刑犯,刚到没几天,就有两个试图逃跑,被押解的官军追回之后,在树上吊了整整三天,放下来时,已奄奄一息。
有鉴于此,几乎所有的重刑犯,都不掩饰自己想逃走的愿望,所以,但凡有风吹草动,这些人势必会奋起反抗,以图逃出生天。
这个消息虽然出乎吕耀辉的意料之外,可是,转念一想,哪天真要对铁窑动手,逾百的重刑犯,说不准还能助一臂之力。
而张连福带回来的消息则是,铁窑中,那三百多的矿工,一开始都是冲着铁窑开出的高工钱而来。指望在铁窑卖上几个月的苦力,能把全家人一年的吃喝拉撒都解决。
可谁曾想,当矿工来了之后才发现,窑主曾经许诺与真正拿到手的工钱,完全是两码事。
在扣除了窑主绞尽脑汁想出的各种名目之后,矿工们每个月到手的工钱,少则几十文,多的也只有二三百文。即便如此,每个月的工钱还一拖再拖,从未按时给过。
许多矿工发现上当之后,纷纷打算离开。可是,进来容易,想走就没那么好说了。
按窑主的规矩,在窑下没干满一年想走的矿工,要么下窑白干三个月,三个月后分文不给,自己滚蛋。要么,让家人带钱来赎身。
为此,铁窑几乎每个月都要发生激烈的冲突,可是,敢于反抗的矿工,面对着几十个凶神恶煞的护矿队员,要么选择忍气吞声,要么被打成重伤,弃之于道旁。
可以说,现在的矿工早已群情激愤,就差一个火星,一旦有机会,不用别人动手,愤怒的矿工就能把窑主生吞活剥。
待几人说完,满脸笑容吕耀辉从怀中摸出一块,约莫一两多的碎银子,递给梁成、张连福。
望着递到眼前的碎银,梁成伸出仅剩的那只好手,不停地摇着,说道:“好汉爷,你的钱我不能要。我只望好汉爷能替我讨回公道!”
而张连福看着递到眼前的碎银,咽了一口唾沫,艰难的说道:“请好汉爷杀了那黑心的窑主,为我冤死的哥哥报仇!”
“哈哈哈~~~放心吧,银子你们拿着,至于那窑主,我们肯定会去找他,替你们讨回公道。”即便那窑主的儿子没有招惹许山海,光凭他干了那么多伤天害理之事,吕耀辉也不打算放过他。
“不过,这些钱也不白给你们,回去之后,找机会与窑上的人通好气,哪天我们去找窑主麻烦的时候,让他们醒目些,别伤了自己人!”吕耀辉本想说,要矿工们到时候一起动手,可是,转念一想,这样传话,势必走漏消息,所以,只能隐晦的提示,矿工中如果有聪明人,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
-------------------------------------
渠黎镇
掌灯时分,官道上漆黑一片,赶路的旅人,早早的就投店歇脚了,除非是十万火急,不然,谁也不愿意晚上赶路。要知道,哪怕是官道,也有可能遇上出来觅食的猛兽,运气不好的话,还可能碰上剪径截商的歹徒。
镇上的酒铺,铺子已经上了门板,只两块没推严实,留了一人进出的缝隙。从缝隙中透出灯火的光亮,以及隐隐的人声。
酒铺中,坐着镇上的宋屠夫,他在家吃过饭之后,用草绳提了一些猪下水来到铺中。先是让掌柜的浑家,把下水拿去煮,再筛了半角酒,心不在焉的喝着。
不多时,门缝隙中闪进两个身影,原来是酒铺的伙计,还有他去请的中年童生。
眼见童生进门,宋屠夫赶紧起身,半弓着身子迎了上去。中年童生却只是矜持的点点头,算是回应。
桌前,二人分主次坐下,下首的宋屠夫,立马叫掌柜的拿碗、添酒,旁人看这架势,还以为宋屠夫有事相求于中年童生,实则不然。
只有酒铺掌柜的最清楚,这段时间,宋屠夫隔三差五就借着喝酒的名义,跟中年童生套近乎。
要知道,同为镇上之人,往日,中年童生与宋屠夫几乎没有交集。作为镇上为数不多的读书人,他根本瞧不上宋屠夫这种贩夫走卒。
而宋屠夫也有自知之明,即便是在街上偶遇,也是远远的避让开来。
可是,自从马家遭遇变故之后,镇上一些人的人生轨迹,开始慢慢的偏离了往日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