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隔天清晨，荀彧经过妥善的休息后，决定早些登山拜访郭嘉。
唐蓉留在房内专注缝制荀彧的衣物，没有起身的意思。
“妳不一起过去吗？”
荀彧发出疑问，确定唐蓉的意思。
“文若大人要谈论时局，不是蓉儿可以置喙的。”
唐蓉微笑摇了头，不打扰荀彧的雅兴。
“那么妳就在附近逛逛，我晚些回来。”
荀彧想起唐蓉对阳翟市集颇有兴趣，提示她可以到市集逛街，抒发压力。
“如果谈得尽兴，晚些回来也没关系。”
唐蓉不愿荀彧因顾忌她而绑手绑脚，失去与贤士交流的美好时光。
“嗯。”
荀彧点了头，感谢唐蓉的贴心。
荀彧循着地图，策马来到客栈老板所言的山丘。
“这边……怎会变成如此？”
荀彧本要策马登山，但登山口土石松动，坡面陡峭，马儿难以踩稳土地，他只好牵着马。
“（是先前的地动使然吗？）”
荀彧静下心，想起一年多前曾有场地动，因未造成重大损伤，他也没有费心研究。
“（……有不少脚步的痕迹，就沿着这条路吧。）”
荀彧试着踩了土地，脚有些陷入泥土的感觉，但还踏得过去。
马蹄却直接深入泥淖，动弹不得，马儿只好缓缓退回，不再坚持前行。
“……看来只能留在这里了。”
荀彧回头观望马儿的状况，认定马儿无法继续向前，以手势指示它往后退。
“（话说回来，我从来没有认真观察过这座山丘。）”
荀彧沿着山路，一路观察罗盘，重新定位，确定行进的方向。
山丘不高，树木却相当浓密高大，不仅掩盖阳光，也使地面变得湿滑，荀彧不得不扶着树木，沿坡爬行，避免滑倒。
身为主簿，荀彧仅知颍川地图，未曾亲自踏上山川，对其了解有限。
“（公达说得不错，我应该费点心思。）”
荀攸长期研究兵法，又负责绘制地图，对山川形势的应用颇有心得。偶尔，荀攸会劝说荀彧放下书卷，享受寻幽的乐趣。
“（公达……）”
荀彧虽推论荀攸不会有生命危机，但凡事没有绝对，经过数个月仍然没有获得相关消息，他难免忧虑荀攸的状况。
“嗯？”
突然，一阵刺眼的阳光照耀荀彧的双眸，使荀彧眯起了眼睛。
荀彧顺着阳光，稍行数十步，发现了一座人造的观景台。
观景台约可容纳二、三人，以石头制成，提供旅人休憩的空间。
观景台附近没有浓密的大树，只有各式色彩鲜艳的花朵散发宜人的香味，显然是精心规画。
“……原来如此。”
荀彧从观景台俯视山景，终于发现端倪。
“再往上走就能尽览颍川，这里的水源与资源充足，山路崎岖，敌人难以全面进攻，只要善于山林野战，便可撑上一阵。”
荀彧一眼望去就看到连接洛阳的道路。洛阳残破了，几乎不见商旅团，却仍有不少旅人来往，出入份子相当复杂。
“（郭嘉确实是以此作为战略基地。）”
以农为业的百姓，怎么会放弃土地，甘愿到他地作客呢？
所谓的旅人，不过是流民的好听说法。
既是流民，居所不定，沦为盗寇的可能性也高。
富庶和平的阳翟，就会成为盗寇的首要目标。
“……他会在哪里定居呢？”
荀彧在观景台，看到分岔的数条道路。
“（共四条道路……是哪条呢？）”
荀彧观察路线。
沿着观景台，视野最广，目光最好的是外山道；与其相对的是被树林笼罩，无法看清山路的内山道。还有远望就能看到尽头的大平台，与蜿蜒却有繁花绽放的山腰道。
“（平台没有结庐与炊烟，郭嘉不在那边，还有三条路。）”
荀彧首先删除平台，远望各条路线，寻找蛛丝马迹。
“（外山道的土壤满是鞋痕与轮痕，这是主道，除非郭嘉贪看风景，不然不会隐居在主道上。）”
荀彧蹲下身，发现外山道的玄机，认为郭嘉不会甘愿为美景招惹整日的喧闹。
“（……内山道与山腰道呢？）”
接着，荀彧将目光转向内山道与山腰道。
内山道因为树木，山腰道因为蜿蜒，两者都有难以一眼望尽全景的特色。
“（不论是隐居，还是布置军力，两者皆可行。）”
荀彧眉头略皱，他只能选择一条路，一旦选错，可能就得在山区过夜了。
“（以埋伏而言，内山道比较适合，但郭嘉平常也接受来访，他会选择这种地方吗？）”
荀彧总以战略角度估量郭嘉，但又觉得不太对劲。
“（如果要安置资源，没有比平台更适合了，但郭嘉不选择在附近建宅，是有其他的考量吗？）”
内山道与山腰道缺乏宽广的空间，难以集中资源与兵力，荀彧不禁疑惑郭嘉要如何对抗盗寇。
“……”
时值冬季，山间的微风略寒。
“将要黄昏了……”
荀彧望着天色，太阳位于西边，即将没入地平线。
“……是我想得太复杂了吗？”
荀彧重新调整吐息，他必须在天黑之前决定下一步。
“（不要考虑军略，纯粹以隐居的角度来看，我会选择山腰道。山腰道的风景虽不如外山道优美，却宁静安详，适合居住。）”
荀彧放弃无谓的思索，直接与郭嘉结庐于山腰道上。
“……那是？”
荀彧下定决心，朝山腰道出发时，看到了一闪一闪的树丛。
透过夕阳的照射，树丛间发出不明显的反光，吸引了荀彧的目光。
“只能从这边吗？”
荀彧发现树丛间有条不明显的隐道，除了从山腰道以外，其他的道路都无法发现这条隐道。
“原来如此……郭嘉比我想象得单纯，却又很复杂。”
荀彧微微一笑，藉由夕阳的帮助，他破解了郭嘉所设单纯却又复杂的陷阱。
“郭嘉，你这个不守礼教的人还在这里！”
荀彧徐步而行，首先入耳的是责备郭嘉的怒吼。
“（看来是这里了。）”
经由这道怒吼，荀彧肯定判断无误，依循声源，看到了结庐与炊烟。
“是，是，不畏辛劳上来骂我，真是辛苦你囉。”
荀彧竖起耳朵，听着那道完全不受责骂影响的从容音色，稍微加大了脚步。
“你躲在这里干嘛……呼呼呼……还不下山重新做人？！”
“做人？在这里也可以做啊。”
“你开什么玩笑！”
“嗯？你不是说要我重新做人，我说在这里也可以做啊。”
“你的语气不是那个意思！”
“喔呀，那是你的心思不纯洁，跟我无关喔～”
“可恶！”
指责者气喘吁吁的空泛指责，根本敌不过郭嘉俏皮的反驳。面对郭嘉游刃有余的反驳，指责者只能气得扬长而去。
“（他与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指责者完全没有发现荀彧，若非荀彧先行让道，肯定会与指责者撞上。
郭嘉仅以逗趣的数句，就打发了远道而来的指责者，与荀彧平日所见的庄严贤士颇为不同。
“果然如同传闻一样美丽，美人荀君。”
郭嘉在高处，一眼就看见荀彧，不忘吹了个口哨夸奖荀彧。
荀彧走了数步路，终于见到郭嘉。
郭嘉坐在结庐外的大石上，一派悠闲，似乎早就得知荀彧来访的消息。
郭嘉是一身白，发色浅棕光亮，皮肤比荀彧还要白皙，外袍也是白底混金边，只有内衬是利落的深色军装。混着文袍与军装，显示他随时都在备战。
郭嘉的脸型略圆，眼神含笑，深邃的长睫毛眨啊眨，能勾走人的心魂；略大的唇显得慷慨豪爽，增添他的男子气概。他的眼神有女性的妩媚，但整体仍是英挺帅气的男性。他比荀彧略矮些，但与一般男性相比仍高，站姿似猫，没有驼背的消极感，而是慵懒的从容自信。
“（……他知道我会来？）”
荀彧眯起眼睛，对郭嘉产生警戒。
“美人生气别有风情，配上你香囊的香味，更让人想要欺负。”
郭嘉满脸笑意盯着荀彧的衣角。
荀彧的衣襬早沾惹了泥泞，显得污秽不堪，却如仙子落入凡尘，少了高高在上的气质，别有一番风情。
“（他是在笑吗？还是根本没有笑过？）”
荀彧冷淡回望。郭嘉的眼眸本就带着笑意，嘴角也总是上扬，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笑过。
“生气了？听说你的眼底如大海一样平静，才更让我想挑战喔。”
郭嘉语毕，猛然逼近荀彧，荀彧退后一步，不让郭嘉靠在他的身旁。
郭嘉才靠了过来，荀彧就闻到他散发的甜酒香气，如酒酿引人诱饮，使荀彧得知他是好酒之人。
“不过这句话有～问～题，大海从来都不是平静的，不是吗？”
郭嘉对荀彧绽发灿烂的微笑，退回原本的大石头上，盘腿而坐。
“（……是试探我吗？）”
荀彧尚在推估郭嘉的意图，尽量喜怒不形于色，因应各式状况。
“请坐，还是得为您准备软垫与热茗？”
郭嘉伸出右手，随意比了草地。
“我有准备。”
荀彧从行囊内取出简易软垫，放置于地上，端正跪坐，与郭嘉形成强烈的对比。
“真是周全呢。”
郭嘉啧啧称奇，指示小仆准备茶点。
“我呢，一向不是很讲礼法，也不喜欢听客套话，想说什么就说吧。”
郭嘉伸起懒腰，向荀彧说明游戏规则。
“首先，请不要称呼我为美人。”
荀彧容貌清秀，是知名的美男子，却不喜欢被称作“美人”。
“是，荀君。”
郭嘉没有坚持，直接去掉了“美人”二字。
此时，小仆准备好热茗，等待郭嘉的指示。
“要怎么喝呢？你有自带杯子吗？”
郭嘉呵呵笑着，指示小仆取杯为两人倒茶。
“……”
荀彧不理会郭嘉的玩笑，接过小仆给的茶水，啜饮一口茶。
“（……不错。）”
这杯茶只是用普通的茶砖沏成，不过泉水甘甜，火候出色，导引出茶水的香醇与涩味，颇具深度。
这使荀彧明白郭嘉是有深度的人物。
“听说荀君找我，究竟是为了何事找我呢？”
茶水奉上，进入正题，是标准的对答。郭嘉虽说不讲礼法，但他仍行礼法，显示他受过专业的礼仪训练。
“（他果然知道我会来，姑且顺着他吧。）”
荀彧想起客栈老板与小二的互动，约略猜想其为郭嘉的眼线。
“之前我迁居时，听闻阳翟有贤士率领一批人隐居山林避难，以为心志相投，特来拜访。”
荀彧坦然道出来意，不与郭嘉谍对谍。
“阳翟贤士？是贤能的贤呢？还是很闲的闲呢？你觉得来这里隐居很了不起吗？”
郭嘉呵呵笑着，眼波流转，让人看不出他的真意。
“假如您是单纯隐居作乐的隐者，会选择阳光充足，风景秀丽的外山道；倘若您是逃离世人非难的避者，会选择树林蓊郁，看不清山路的内山道；如果您是拥兵自重的将者，会选择平台，那里可以安置最多资源。但您选择的是山腰道，代表您是待价而沽的智者。乍看是寻常的山路，但在黄昏时会透出一条隐道，那条隐道就是集美景、防卫与资源的扼要处。”
荀彧饮了茶后，道出整天的心得。
“……”
郭嘉微笑望着荀彧，未发一语。
一旁的小仆的眼睛睁得许大，不知所措望着郭嘉，但郭嘉毫无反应，他只能闭上嘴，静静等待郭嘉的吩咐。
“（看来我说对了。）”
小仆的反应，使荀彧确信推论正确。
“你真是厉害，还是第一次有人指出那条隐道。”
郭嘉放下茶杯，站起身，走到荀彧的身旁。
比起先前的轻浮，现在郭嘉的双眸隐隐透出赞赏荀彧的情怀。
“……若非我黄昏时刻才至，也未必能发现。”
荀彧推估郭嘉的住宅不会与那条隐道相距过远，且郭嘉并无遁世之心，不会居于隐道内，所以挑选最能保护隐道的山腰道。
山腰道的游客数量不少，郭嘉就隐居在稍高处，只要有心就找得到他。
换言之，郭嘉不是隐居，而是居高处备战。
“……看来何顒的‘王佐才也’不是浪得虚名呢。”
郭嘉拍掌，赞美着荀彧。
“要去看吗？”
郭嘉随意说了一句，一时让人不清楚他的意图。
“请问要看什么？”
荀彧让郭嘉主动说明详情，不去妄自推测。
“看那条隐道囉。”
郭嘉没有发怒，比着隐道的方向，坦率邀请荀彧参观。
“老大……那个……”
小仆惊惶失措，显见那条隐道的重要性。
“（……怎么会对陌生人自暴筹码？）”
直到现在，荀彧仍无法捉摸郭嘉的行为模式。
郭嘉的笑容，大有暴露自己的筹码，依然可以击败敌人的自信。
这种自信不是绝顶聪明，就是顶级自负。
“……那不是您们的要地吗？”
荀彧明知不单纯，却产生想要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是啊。”
郭嘉点点头，毫无顾忌道出了事实。
“……老大！”
小仆放大了声音，非常不愿意让外人有机会得知整个布局。
“反正你都知道了，藏也藏不住了，就给你看看吧。”
郭嘉不理会小仆的紧张，摊了手，展现看似无奈实则余裕的态度。
“我明白了。”
荀彧发出接受挑战的笑容，定要摸清郭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