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隔天清晨，荀彧带着行囊，步行至马厩。
唐蓉跟随着荀彧，面带笑容。
“我们会在东郡过冬吧？”
唐蓉穿着厚袄，口中吐着白气，询问荀彧。
“我要先去阳翟，晚些再到东郡。”
荀彧轻抚马儿，马儿随即看向他，接受启程的命令。
“是要回乡吗？”
唐蓉虽如此说，但她知道从阳翟回颍阴并不顺路，皱起眉头，不解荀彧的用意。
“我欲拜访郭隐士。”
荀彧拿出怀中的地图，将其交给唐蓉。
“嗯？”
唐蓉接过荀彧的地图，地图上已画有路线，显示荀彧早有拜访郭嘉的打算。
“阳翟山区……大概就是那边了。”
荀彧对阳翟的了解颇深，那份地图是要让唐蓉了解，不是他得按图索骥。
“文若大人决定就是。”
唐蓉随意看了地图，她对山川形势素无研究，只要荀彧为她带路就好。
“……那就出发吧。”
唐蓉将地图交回荀彧，荀彧便默默将地图收回怀内。
“四兄，你要离开了吗？”
正当荀彧准备策马上身时，荀谌踏入了马厩。
荀谌的手上带着一大包的行李，看得出来是有备而来。
“是。”
荀彧改牵马儿的缰绳，回应荀谌的问题。
“袁将军托我送些衣物与食粮给你，还有这封信。”
荀谌将手上的行李交给唐蓉，并从怀中取出一封信件。
“谢袁将军的馈赠。”
唐蓉看着荀彧，荀彧点了头，使她得以坦然收下。
“这是推荐信。你到东郡时将这封信件交给曹将军，可以省些麻烦。”
荀谌要将信件交给荀彧，信件上的墨渍还有些湿润，却不会沾到手。
“（这是约略一盏茶的时间前书写的吧？）”
荀彧眯起眼睛，敏锐观察信件的墨渍湿度，研判书信时间。
“我已经决定倚靠自己的力量，恕我谢却袁将军的美意。”
荀彧没有伸手，以微笑婉拒了荀谌。
“……”
唐蓉的眉头微皱，但她谨守本分，不出言置喙。
“袁将军与曹将军是朋友，虽然之前他在宴席上说过那些话，但并不损伤两人的友谊，请四兄莫要介意。”
荀谌重新申论，又双手递出信件。
“这与两位将军的交谊无关，是我的坚持罢了。”
荀彧摇摇头，又要转身上马。
“……如果说是我坚持，四兄也不愿意收吗？”
荀谌看着信件，语气有说不出的落寞。
“（……所以墨渍才没有干吗？）”
荀彧昨晚辞别袁绍时，袁绍并无特别的回应，现在会突然来信，确实可能来自荀谌的请托。
“文若大人……”
唐蓉看向荀彧，语气中透露着接受荀谌好意的心情。
“友若，感谢你的情意，但我还是不会收。”
荀彧的坚持，不会因荀谌的好意而退却。
“四兄，你与曹将军非亲非故，突然怀牒自荐，恐怕会被他……”
“最多就是置之不理，但我相信他不会这么做。”
荀谌尚未说完，荀彧就道出最糟的结局，逼迫荀谌无法接话。
“……”
荀谌望着荀彧，沉默不语。
“那么，再会了。”
荀彧策马上前，与荀谌道别。
“……”
唐蓉将行李挂好后，也上了马。
“四兄，你总是不接受大家的好意，我……有做错什么吗？”
荀谌的双眸隐隐含着怨气，还有些泪光，显示他对荀彧又爱又怨的心情。
“……你没有错。”
荀彧眼底的海洋瞬间起了些波涛，但他藉由马儿的移动掩饰他的心情，以平稳的语气回应荀谌。
“这次你到东郡，有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相会……就收下这封信件，之后你还能回邺城，不出仕袁将军也没关系啊。”
荀谌心情激动，道出请袁绍书信的真正目的。
“友若，谢谢你的好意。”
荀彧对荀谌发出和善的微笑后，就拍了马儿的身体使其奔驰，离开了马厩。
唐蓉望着荀谌，只以点头示意，也随荀彧离开。
“四兄……”
荀谌紧紧握住信件，信件都变了形。
荀谌只能目送荀彧夫妇的离开，将内心的不安尽藏于心内。
“文若大人，为何不收那封推荐信呢？”
当荀彧驰离邺城有段距离后，唐蓉终于道出了疑惑。
“妳觉得袁将军与曹将军的友谊能维持多久呢？”
荀彧没有回答，而是又抛出了一个问题。
正午的阳光照耀着荀彧的双眸，使他眯起了眼睛，面色也显得凝重。
“之前他们曾经共组反董卓联盟军，蓉儿想他们应该可以长久吧？”
唐蓉拿布盖住头，不让刺眼的阳光照到她，顺口回答了荀彧的提问。
“（她能随我远行已是难得，我不应该期待更多……是吗？）”
即使唐蓉的回应在荀彧的意料之内，他仍难掩失落。
“……蓉儿说错了吗？”
唐蓉见荀彧久久不语，再度皱起眉头，审思自己是否哪里有错。
“当董卓崩灭，原本抵抗他的诸侯失去共同目标，就会开始互斗。”
荀彧看往洛阳的方向，内心百感交集。
“董卓……会崩灭？”
唐蓉语气尽是藏不住的讶异。
“董卓将至极限，聪明的诸侯应该要培养实力，以待日后的发展。”
荀彧不去解释董卓为何会灭亡，而是想到更长远的打算。
“……那么为何不选择袁将军呢？”
唐蓉对荀彧的理论是一知半解，但她明白袁绍也符合这个条件，对荀彧选择曹操依然感到纳闷。
“谁知道呢？”
荀彧转过马头，对唐蓉微笑，狡猾逃避了这个问题。
“……”
唐蓉低下头，知道自己获得不了真正的解答。
“阳翟是富庶的城镇，之后可以在那稍作歇息。”
荀彧想起任职于颍川主簿的点点滴滴，嘴角不自觉扬起了弧度。
“……是！”
唐蓉开心点了头，对能接触荀彧的过去感到十分欣喜。
经过一个多月的旅程，荀彧夫妇抵达了阳翟。
如同荀彧所言，阳翟是块和平富庶之地。
阳翟不似颍阴有垄断性的家族控制全县，而是数个家族齐心发展，农商俱佳，很难想象乱世还有这片乐土。
荀彧与唐蓉牵着马，寻找投宿的旅店。这里的乡人身材魁梧，都有练过武功，足见他们的备战之心。
“明明与颍阴相邻，感觉却完全不一样呢。”
唐蓉发出赞叹之声，看向各个摊贩，对繁华的商业感到兴奋。
“（她果然想回乡。）”
阳翟商业发达，但与邺城相较还有段距离，唐蓉会认为阳翟繁荣，是因为思乡心切。
“这里发展自是较颍阴为佳。”
荀彧离开阳翟不过几年，见阳翟又有新的发展，也感到欣慰。
“这里就是文若大人曾经来过的地方……”
唐蓉环视四方，想要记录更多与荀彧的点点滴滴。
“从这边到山区还需要些时间，先暂时歇息吧。”
荀彧牵着马，走到旅店的门外。
“嗯。”
唐蓉应了声，跟上荀彧的脚步。
“欢迎光临……咦？主簿大人？”
客栈老板热情招呼进门客人时，猛然发现熟面孔，惊呼出声。
“生意还好吗？”
荀彧微微一笑，走到客栈老板的面前，关心旅店的状况。
“托您的福，生意蒸蒸日上。”
客栈老板见到荀彧，又是笑容又是拱手，显示他对荀彧的敬爱。
“啊，那位是……夫人吗？”
客栈老板发现唐蓉的身影，态度瞬间恭敬许多。
“是的，请为我们准备房间。”
荀彧点头，坦然解答客栈老板的疑惑。
“当然没问题！小二，带主簿大人与其夫人到二楼。”
客栈老板哈哈大笑，爽快给荀彧夫妇客栈内最舒适的房间。
“我已经不是主簿了，只是一般的客官，直称姓氏即可。”
荀彧对客栈老板的情意发出苦笑，他离职许久，再称主簿不合名实。
“不行，主簿大人对我们的恩情片刻不敢忘记，只给间上房还不够呢。”
客栈老板摇了头，非得如涌泉报答荀彧的恩情。
“……既然如此，我有些疑惑想要请教。”
客栈老板不退让，荀彧也不坚持此事，改以其他方式使客栈老板发挥所长。
“请说。”
客栈老板点了头，身子微弯，专注聆听荀彧的问题。
“你听过郭嘉这名贤士吗？”
客栈内聚集来自各地的人物，每日都有丰富的传闻，荀彧相信客栈老板会比宗族更明白郭嘉的来龙去脉。
“……贤士？”
客栈老板听到“贤士”二字，眉头皱得死紧，眼神也颇为为难。
“……您确定听到的是‘贤名’？不是‘嫌名’？”
客栈老板看向小二，又看向荀彧，小声吐出了这句话。
“是贤能之士。”
荀彧不解客栈老板为何要先看向小二，但他的眼神没有随之游移，维持端庄的态度，继续请教客栈老板。
“他在这边很有名，但都不是好名声，主簿大人怎会打听他呢？”
客栈老板叹了一口气，让人不明白是叹息荀彧所言非贤，还是感慨郭嘉太过不贤。
“之前听闻他隐居于阳翟山区，敢问是这一带吗？”
荀彧没有解释原因，而是取出怀中的地图，比出郭嘉可能隐居的位置。
“啊，不是那边的山地，只是座小山丘，大约在这边。”
荀彧本就没有义务回应客栈老板，客栈老板见荀彧心意坚决，也大方指出郭嘉隐居的位置。
“（这座小山丘……有何战略价值吗？）”
荀彧眯起眼睛，思索郭嘉为何放弃通往各要道的山地，选择一座不起眼的偏远山丘。
“（……真的只是为了隐居吗？）”
荀彧自认了解阳翟，对郭嘉选择偏远的山丘，不禁怀疑郭嘉只是想当名隐士，远离世俗的喧嚣。
“那位郭隐士是怎样的人物呢？”
唐蓉对客栈老板的话有些兴味，荀彧却在钻研地图，只好大胆向客栈老板提问。
“……他不是坏人，就是私德有点……说差也不是，但也不能说好……一言难尽啊。”
客栈老板又看向小二，眼神飘移不定，说不出完整的论点。
“（他又看了一次小二。）”
这次，荀彧看向小二。
小二从容貌、穿着与姿态都很寻常，让人不明白客栈老板为何屡次向他示意。
“……蓉儿听不懂，可以讲得更具体一些吗？”
唐蓉没有注意到客栈老板的奇异举止，只觉得他说得很暧昧。
“您们要听……我就说吧……他啊……在求学的时候，跟男同学搞过……搞的意思……就是……”
即使客栈老板见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要他当着荀彧夫妇的面前，解释粗俗的“搞”字，依然让他羞得满脸通红。
“……”
荀彧夫妇登时陷入沉默，似乎理解客栈老板为何迟迟无法成句的原因。
“他是个不错的人，也很照顾我们。但他是那个郭府出身，这种名声又很难听，我们就算同情也不敢得罪郭府，不过既然您执意要听，我就跟您说了。”
客栈老板索性豁出去，将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了荀彧夫妇。
“文若大人……”
唐蓉看向荀彧，内心百感交集，不知如何传达。
“……南风与贤能没有冲突，我会去拜访他。”
家风严谨的荀家不可能接受男风，不过荀彧重视才能，仅微微皱起眉，没有打消主意的意思。
“既然如此，他就隐居在那边，随意打听就会知道了。”
客栈老板叹了一口气，尊重荀彧的选择。
“客官，这边请。”
一直保持沉默的小二热情接待荀彧夫妇，主动邀他们上楼。
“（再观察一下吧……）”
荀彧一直对客栈老板与小二的互动感到疑惑，但一时也理不出原因，就暂时接受他们的善意。
唐蓉跟着小二的脚步，长途跋涉，她确实是有些疲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