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勺子（4）
·7·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颤抖、牙关打颤。
周围一片漆黑，于是我知道自己又回去了，我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逃出去过。那些人，他们会一直折磨我，直到我丧失最后一丝理智。一切关于托尼的都只是个梦，一个好过头了的梦。
除此之外，人在绝望的时候还能得到什么？
然而我并非身在地狱，我是在史塔克大厦的那间特殊病房里。当几次眨眼之后，医用仪器上的指示灯发出的微弱光芒就不再那么像某种邪恶的眼睛了，而我唯一听到的噪音就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我应该平静下来，我想，再次感受一下劫后重生的喜悦。但理智仿佛仍在长眠。我的心跳仍旧剧烈，我的呼吸像是干草划过脆弱的玻璃纸。
一种毫无来由的恐惧仍旧掌控着我。我不敢动弹，愚蠢地认定黑暗中仍旧躲藏着什么，会在我挪动任何一块肌肉的那刹向我扑杀。
然而就在这时，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了。我立刻屏住呼吸，一动不动，低垂的视线只能看到来人赤着脚，越走越近。然后他在我面前蹲下，托尼的脸出现在我眼前。
我睁大眼睛。
“吉米？”他小声说，缓缓伸出手，慢慢落到我的头上，“吉米，没事的，深呼吸。先呼气，再吸气。”
“托尼。”我这才感到浑身的肌肉酸疼，冷汗早已浸湿了睡衣，我的声音就像电动玩具狗发出的叫声，“拜托，我不记得自己在哪里，然后、然后……”
“嘘，嘘，你有我呢。”托尼抚摸着我，一遍一遍，“我们之前在实验室里，记得吗？你和那个小女巫带了吃的过来。我们吃了三明治，棒极了的三明治。然后我们一起到厨房去，因为天杀的史塔克非说只有那里才有咖啡机，但他其实给小女巫秘密准备了生日礼物，该死的团队惊喜，之类之类。小女巫得到了一把吉他，而你把她的吉他借过来，弹了那首爱尔兰民谣，叫什么名字来着？”
“《晴空云雀》”我低声说，开始想起来了，记忆像暖流一样涌起，“然后我们……打了电动游戏。”
“没错，《光晕》。我把那个自以为是的老家伙打爆了，记得吗？”托尼用他那种洋洋得意但又讨人喜欢的语气说道。
我微笑起来，“记得。然后他下一局把你打爆了，两回。”
“你瞧，记起来了。”托尼弯起嘴角，“后来，后来你在沙发上睡着了，所以我把你送了回来。跟上进度了吗？”
我点点头，在被子下面轻轻动了动，肌肉和骨骼又是一阵酸痛。噩梦残留的恐怖感仍未过去，我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但却怎么也不想再睡着了。
“但你需要休息。”托尼说，仿佛我刚刚把心中所想说出口了似的，也许我的确说出来了，我不确定。“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伙计，哪儿也不去。”
但那不够，我痛苦地想，那永远不够。可我什么也不能说，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仗，需要我自己来打。所以我只是点点头。
托尼突然低声咒骂了一句，他站起来。我惊讶地抬头看他，他却伸手轻轻按住我的胳膊，示意我不要动，然后抬腿跨到了床上，敏捷地挪到我身后那半边，掀开被子钻了进来。
我感到背后一阵温暖，托尼贴了上来，他伸长胳膊从我腰间横过，让我的后背靠在他胸口。他滚烫的呼吸打在我脖子后面，引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这样行吗？”他问，好像这真的是个问题似的。
我努力忍着，才没有因为这样的接触而直接呻|吟出来。一股热流顺着我的脊柱爬过，我咬紧嘴唇，克制着一动不动。
“嗯？”他问，“吉米？”
“嗯。”我低哼了一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这么折磨我。
黑暗中，托尼对我低语：“你不是孤身一人，吉米，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再伤害你，我需要你相信我。”
“我相信你，一直都是。”我小声说。托尼搂着我的胳膊更加用力，他把脸埋在我的肩膀于脖子之间。然后，忽然之间，颤抖的那个人变成了他。
“哦，上帝啊。”他听起来无比脆弱，像是卸下一切防备，解除了那副无所畏惧的面具，“我失去了你，吉米，我以为我失去你了。而你在那儿，看起来就像打算一个人抗下所有，像是你随时都能离开，毫无留恋。我得、我必须……”
他没法说下去，只是更用力地搂紧我。我慢慢抬起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背上。
“托尼，”我低声说，“我在这儿，我就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除非和你一起。”
托尼不断深呼吸，他想要控制住自己，但却仍在颤抖。我回过头，但他发出抗议的声音，不让我转身。
“不，就这样。”他说，牙齿似乎在相互撞击，“别看我。”
我于是躺好，让他从后面拥抱着我，感受着他切实的存在：皮肤的温度、有力的心跳。我们像是两把勺子，紧密贴合。我们像是两块拼图，终于严丝合缝地拼在了一起。
托尼急促的呼吸渐渐变得平稳。他低声嘟哝了什么，像是在道歉。我掐了他的手背一把，托尼倒吸了一口冷气，发出受伤的声音。
“你要是开始道歉，是不是意味着我也该道歉？”我说，“为我那天不告而别，为我离开的这十二年，为我他妈的把你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好吧，没人道歉。”他说，不大高兴的样子，“你也没把我的生活搞得一团糟，我本来就是一团糟。老天啊，吉米，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了。别犯傻。”
“你……”我说，然后把眼睛闭起来，“我们不讨论这个。”
托尼没有回答，但我感到他的嘴唇，温热的触感，轻轻蹭过我的脖子。我无助地颤栗起来。
“讨论什么？”他听起来漫不经心，但我知道他其实全神贯注。
“我们。”我说，喘息着。
托尼几乎是残忍地拉长声音问：“我们怎么了？”
“基督耶稣，托尼，你要折磨死我了。”
“亵渎神灵，吉米，亵渎神灵。”
“很确定这不是我做过最亵渎神灵的事。”
“哦。”托尼安静下来，然后他说：“是因为这个吗？你在担心的是上帝会为此惩罚你？惩罚我们？”
“不。”我下意识地反驳，然后我的胃开始下沉，“爱不是错，托尼，上帝不是这么办事的。”
“爱？”他听起来几乎像是在轻哼。
我咬紧嘴唇，“我们真的要讨论这个吗？”因为我不想，天啊。
“你可以闭上眼睛乖乖睡觉，即使你刚才含蓄地暗示你爱我来着。”
我哆嗦了一下，反驳道：“不，我没有……”
“那就睡觉。”他打断我，“看在上帝的份上，吉米。”
“两个人相爱不是错，无论他们是一男一女，还是两个男人，或是两个女人。”我说，喘着粗气，“而且我确实爱你，我没有‘含蓄地暗示’。”
托尼没有说话，寂静突然坠入我们两个之间。我感到心一沉，冰冷的寒意开始侵入我的血液。
他不想要这个，我想，而上帝啊我根本没办法收回那句话，何况我也不想收回。但托尼会怎么办？如果他不想要这个，是不是意味着他也……
“没想到你会这么说，完全没想到。”托尼深沉地说，离我那么近，“以为我至少得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才能让你原谅我当年的鲁莽。以为我至少得把我全部的灵魂献给你，才能让你说出这几个字。”
“托尼。”我倒吸了一口冷气，“你是被鬼附身了吗？别这么说话，看在上帝的份上，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真伤人，吉米。我差点就把心剖出来给你了，但那意味着我还得把反应堆先拆了，而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所以我还是自己留着吧。”他似乎在窃笑。
我只觉得热，被子里简直像蒸笼一样。“我早就说了，我们不该讨论这个。”我绝望地说。
“我们讨论了吗？原来我们刚才是在讨论？”
“托尼，你就不能闭上嘴，然后我们心照不宣吗？我……”我再次深吸气，觉得体内奔涌的血液随时可能冲破那层薄薄的皮肤，“我真的不擅长这个，我讨厌谈论感情。”
“别这么苛刻，”托尼冷淡地说，但他的手仍缓缓地在我肚皮上画着圈，“我只是不希望你最后是从你爸那里听说我爱你这回事的。”
我哑口无言。
“什么？”过了漫长的几秒钟之后，我听到自己问，“你刚说什么？”
“你爸可能知道这回事了，我写信告诉他了。”托尼说，“应该当面说的，我一直想看看你爸知道之后会是什么表情。”
“不是、不是这个。”我想要蜷缩起来，哪怕现在就死去也毫无遗憾。
但托尼拒绝重复。
“所以这不是，”我说，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措辞，太多感情了，太多冲击了，“这不是同情或者怜悯，不是在我对你突然产生难以抗拒的性冲动和同性倾慕之后，你想要可怜我，就因为我是你的朋友。”
“哦，不，这当然是同情，吉米。我因为同情你拒绝了我对你的求爱，于是花了十一年找到那片见鬼的森林，冒死穿越它，就为了让你的自尊心好受一点。就他妈是这么回事。”
我突然觉得难以忍受，紧紧抓住他的手说：“别开玩笑，托尼，求你了。”
“我想要你，吉米，我一直想要你。”他用沉思的口吻说道，“我只是直到后来才明白我是想这样要你，以这种方式。还有，你刚才真的说‘性冲动’和‘同性倾慕’了吗？难以置信，吉米，你太让我尴尬了。我可能得重新考虑这档子事了。”
我咬紧牙关，问道：“一直？你什么意思，‘一直’？”
“意思就是，从我们认识开始，从1959年开始，”他回答，“直到今天，此时此地，再到未来，到世界末日。”
我突然一愣，“什么？你说什么？1959？”
“真棒，你总是这么会抓重点。”托尼叹了口气，“但现在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吉米。别反驳我，我们会谈论这个，但不是现在，必须等你的身体恢复得更好一点。关于这个，我和你的另一个老爸已经达成了共识。你只需要等自己好起来。”
“怎么可能是1959年？”我不管不顾地说，“你转学到我的班上，我们才算是真的认识，不是吗？但那最早也要到，”我心算了一下，“62年，不是吗？”
“不，不是。”托尼抬起手，按在我的眼睛上，“好了，别去想那个。睡觉，吉米。”
我深呼吸，“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在你、在你说过那个之后。”
“那你想怎么样？”托尼听起来介于暴怒和狂喜之间，“你还想要我怎样？”
“不怎样。”我说，极力忍着才没用胳膊肘狠狠怼他，“但我们就只抱抱吗？我们难道不……”
“什么？你想要什么？”托尼拉长声音，“说出来，吉米软糖，反正我都已经是你的了。”
我把脸埋进枕头里，发出挫败的声音，“我恨你，安东尼·史塔克，你为什么逼我说这些话？”
“因为我是烂人，专门喜欢让我爱的人丢脸，我就喜欢看你无地自容的样子。”托尼说。
我猛地转过身去，差点把托尼撞到床下面去。我伸手抓住他的衣服，恼火地想，如果我注定要在这张床上羞愤而死，至少我要在死前亲到他。
刹那间，上一次亲吻的感觉鲜活过来，历历在目，像是我们在上一秒才刚刚亲吻过，像是所有这一切难以忍受的分离从未存在。
托尼一言不发，只是屏息看着我。他的眼睫毛长得不可思议，他的眼睛是温暖的棕色，终于完全和我记忆里的十八岁少年重合起来。
“我是不是该说什么？”我轻声说，看着他的嘴唇，根本没办法把目光移开。
托尼喃喃地说：“随便。”
生平头一次，托尼·史塔克看起来不太聪明，就像个反应迟钝的笨蛋。
“好吧。”我说着凑上去，缓缓试探。他的嘴唇就和记忆中一样柔软、温暖、微微湿润。他的味道带着咖啡的苦涩，还有辛辣的烟味。
托尼从喉咙深处呜咽了一声。而我短暂地因为自己让托尼·史塔克发出这种声音而飘飘然。
“耶稣。”他低语，仍旧轻轻贴着我的嘴唇，“耶稣啊。”
我觉得自己该嘲笑他，但脑子里一个笑话也想不出。我开始更深地亲吻他，慢慢地，像是我们有一整晚，有无数晚，有一辈子。
而我们确实有，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