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了威士忌就下地狱(2)
·4·
下午的时候,我在外面游荡了很久。木材厂的活儿干完了,车子也能上路了,而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无事可做。车子里的收音机开着,电台又在放五黑宝的《只有你》。而我只能漫无目的地打着方向盘,完全不知道自己把车开到了哪里。
“我们应该去墨西哥闯天下,那样才叫浪漫。”我对空气说。
我试着去想苏茜,但她就像是我一千年前认识过的人一样。
我不明白当初那种热情是怎么在短短的两个月里消退的,说起来很卑鄙,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并不是说我忘了她。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她穿着那件橘红色的修身衬衫,牛仔裤紧紧裹着双腿的样子,记得她两只手钩住我的脖子,答应做我女朋友的样子。只是这些记忆两个月前还会令我心碎,现在却像遥远的北冰洋一样,变得无关紧要了。
我还试着去想托尼,但只是心不在焉地去想。我想着他马上要来吃饭,不过很快,他就要和他的朋友们去湖边的木屋度假了,也许还会和妮娜彻夜狂欢。
为什么不呢?再过一阵子,他还会在大学交到更多朋友。就像我妈说的,以前交的朋友总会慢慢淡了,因为人都会交到新朋友。
可我不会再交到新朋友了。那天下午,我是如此确定:我不会再有任何朋友,而托尼就是那唯一的那个了。
这想法让我有点伤感。我甚至想要告诉托尼我改主意了,也许我妈并没那么需要我留在家里照顾她,也许我确实应该抓住暑假的尾巴好好放纵一下。
事实上,如果不是他当晚在饭桌上表现得那么冷淡的话,我是会说的。我会像从前一样,和托尼,以及托尼的朋友们一起去玩个开心。托尼的怪胎跟班。
为什么不呢?
·5·
史塔克一家刚进门,我就觉得有些不妙。
托尼生起气来从不掩饰,从这点看,这家伙就跟个小孩似的。如果你要问我们两个谁脾气更大,那答案毫无疑问是我,因为托尼基本从不生气。
不过我记得清楚,有一年暑假,我去听演唱会放了他的鸽子,还忘记说一声,托尼的脸足足臭了两个礼拜。的确,他不怎么爱生气,但生气起来相当惊人,并且决不妥协。
虽然这次我并没有放他鸽子,但该死的,我就是忍不住觉得愧疚。天晓得是为了什么。
等我们两家人吃完饭之后——我不记得自己都吃了什么,而且更晚的时候,我很可能把吃的东西都跟威士忌一起吐出来了——我和托尼坐在桌边玩拼字游戏。大人们在谈论天气、政治之类的无聊话题。
托尼杀了个我片甲不留。
当然,他根本不喜欢玩这种游戏。对托尼来说,拼字游戏就跟拼图一样幼稚。但毫无疑问,他玩得很好。事实上,只要他想,还没有他玩不好的东西。
“托尼,”我叹了口气。
他用力把转盘转到我面前,打断我说:“该你了。”
我瞪着转盘,最后拼出“心碎”,得了四分——托尼随随便便拼一个词出来,就能得几十分。
“我们明天就出发去湖边小屋。”他轻快地说,好像跟谁炫耀似的,“我到底还是把迈克从床底下揪出来了。那龟儿子已经快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我打赌,他连第一个学期都念不完,就会因为智力障碍被退学。”
遥远的地方,托尼的妈妈让他别说脏话。但我们都没理会。
“你应该跟我们一块去。”托尼有点轻蔑地看着我,“反正地方大得很,每个人都有房间住,连地铺都用不着打。”
我则礼貌地告诉托尼,我已经决定留在家里了,我不喜欢改变决定,因为我是个有原则的人——在那个年纪,我很会一本正经说这种荒诞可笑的话。
“随便你。”他满不在乎地说。
“对了,我打算开着福特水星去波士顿,”几分钟后,我决定让气氛轻松一点,于是对托尼说,“那辆车多亏你才跑得起来。如果你乐意,我可以载你一程。”
“抱歉,我有计划了。”他漫不经心地在拼字板上拼出了“孱弱”这个词,赢了二十三分,“我要早一点去学校,度假回来就去。说真的,我受够这个鬼地方了。”
我终于放弃了。托尼已经领先了我太多分,再玩下去也没有意义。我起身去厨房找甜点吃,然后又决定出去透透气,于是径直走到门廊,拿起外套就出了门。也许我妈叫了我一声,不过我装作没听到。
外面的空气带着初秋的凉爽,街道上弥漫着汽车尾气和各户人家做饭的香味。我沿着街道埋头疾走,想把一切都甩在身后。
那年夏天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而我相信,这段时光终于在今晚画上了句号。
可谁能想到,这些事都是由一次可笑的性冲动引起的。但也许人生的真相就是如此,一次冲动之后是更多次冲动,直到所有感官失去控制。就像多米诺骨牌。
我相信,自己此刻已经深陷麻烦,并不仅仅是性冲动这么简单。
当我穿过第二大道,走向第六十四街的时候,一种滑稽的冲动突然冒了出来——谢天谢地,这种冲动我还应付得来。我在红苹果打折商店外面猛地停下了脚步,盯着灯火通明的商店,和里面那些明亮的柜台。
我以前来这里买的都是折价的巧克力豆或者口香糖,运气好的高中生会在这里购买廉价安全套。
但这次,我想买的东西是那些藏在玻璃柜里的绿色瓶子,我想要的是那些绿色瓶子里的忘忧佳酿。
我想要的是大醉一场,醉得屁滚尿流,什么也不记得。
也许刚开始我只是闹着玩,但突然之间,这似乎成了再好不过的主意。在此之前,我只和托尼喝过酒,但那只是因为和托尼在一起。
真是该死。
我没费什么功夫就找到了几个在附近游荡的流浪汉,他们通常都是酒鬼,我拿出钱,让其中一个人帮我买酒,剩下的钱他自己留着。我怀疑他会拿了钱就跑,但他把酒买回来了,冲我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黑黄色的烂牙。
“要小心呐,罗杰斯。”我心里有个声音对我说,“如果你不够小心,搞不好哪天也会落到这种田地。”
我接过了装着酒瓶的棕色纸袋。
随便找地方喝个烂醉并不好玩。要是醉醺醺地蜷缩在公园长椅上过夜,第二天醒来,你准保会发现自己的钱包不翼而飞,身上还可能少了几个重要器官。于是我回家了。
这时已经相当晚了,史塔克家当然早就离开了。我从后门溜进去,想要不惊动客厅的人,直接回卧室去。那个棕色纸袋被我扔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酒瓶则被我塞进了外套里。我像个心虚的贼一样,蹑手蹑脚往楼上溜。
然后,我就和老爸撞了个正着。他正拿着本书,也许是想去客厅读,但我的出现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力。就在我镇定自若地打了个招呼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用快得令人眼花的动作伸手在我大衣里一掏,那个绿色的酒瓶就变魔术似的到了他的手里。
“嘿!”我立刻去抢。但老爸把胳膊举得高高的,他比我高将近二十公分,我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使劲踮着脚,但怎么也没法把东西抢回来。
“谁把酒卖你的?”他沉着脸,“我看他要重新学习一下纽约州的法律了。”
我冲他大吼:“我找人帮我买的,关你什么事?”
“你招呼都没打一声就离开,这样很没礼貌。”他用那种令人生气的平静语调说,“你要伤你妈妈的心了,吉米。”
我狠狠推了他一把,结果他动都没动,像座该死的大山似的。
“东西还我。”我冲他伸出手。
老爸看着我,说:“喝个烂醉并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儿子。”
“对,那么找神父告解就是明智之举了。”我脱口而出,同时又觉得羞愧,“那是我买的,你还不还?不还我报警了。”
他把酒瓶还给了我,虽然我觉得他不是怕我真的报警。不过那个时候我并不想思考,我故意用力撞了他一下,然后拔腿往楼上跑去。
·6·
第一口威士忌喝起来就像某种恶心的药水,而且这药水还会让你眼泪鼻涕齐流,咳嗽不止。我想这东西比我之前在酒吧喝的任何酒都要烈。
很好,此刻我正需要烈一点的东西。
我又喝了一口。第二口喝起来还是很恶心,但等酒到胃里的时候,感觉就有点儿像是天堂了。我喝了三小口,然后决定去他的,索性把瓶子对准嘴巴,大口大口地灌起来。我干了不少蠢事儿,但我承认,没有一件有那天晚上把烈酒咕嘟咕嘟灌进嘴里来得带劲儿。那感觉,就好像从天堂一路跌进地狱。
我想,就这样吧。再见了,宝贝儿,保持联络。
然而这个想法带来的压迫感却令人难以忍受。告诉你吧,在悲惨的过去和阴霾的未来中,我正正经经和女朋友分手一共只有两次,可哪次都不如今晚这样假模假式的自我折磨来得痛苦。如果你觉得我只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我想你也没错。
很快,酒瓶一点点轻了下去,我的脑袋也一点点重了起来,但又有种奇怪的漂浮感。我的嘴里和身上都是酒臭味,但我已经喝到不在乎了。
朦胧的黑暗中,我幻想托尼邀请我去湖边木屋度假,只不过这次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象和他接吻会是什么滋味,而且不再像从前那样满怀罪恶感和愧疚感,我那些浸泡在酒精中的脑细胞一个个都变得狂野。如果有人这时候看到我脑子里的场景,他很可能会后悔的。
就是这样,宝贝儿。
我靠坐在房间的角落里,酒瓶搁在两脚之间,望着对面的窗户。纽约的夜晚永远不可能真的陷入黑暗,霓虹灯、汽车尾灯,还有那些二十四小时不停的工厂、便利店。灰蒙蒙的光从那扇窗户照进来,恰到好处。我沉醉在自己的幻想中,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这一刻,希望世界永远不要再前进。
但当然,未来仍在前面等着我。
未来总在等待。